夜班很少有手术,除非有什么突发状况。值夜班多了,突发状况也便多了。事件再怎么偶然,也就成了习惯。
周末轮岗、夜班、突发状况。三件事挤在一起,多少影响心情,何况那时候莫惟明在看白天一直有没空浏览的西方某医学报。结果,西城区有俩醉鬼与片儿警起了冲突,双方都不怎么冷静,结论就是各缝十几针。两边都被扣在医院里,等能说的上话的人来。
有护士替两个醉鬼缝脑袋上的口子,其中一位是碧玉树。她与另一个姑娘搭班,难得没烦看报的莫惟明,当然,现在看不了了。莫惟明在处理一位伤势较重的警员。倒没有危及生命,却是破了相。脸上的口子,还是手更稳的人来吧,而且好歹算个公职人员。
“一个大男人,竟然用指甲抓我他这手怎么长的从来不剪吗疼死我了哎呦你轻点啊我下礼拜还要相亲呢,他非得赔我媳妇不可疼疼疼,您倒是专业点啊”
隔着口罩,也看不出莫惟明的脸色。
“别说话,再说出事了我不负责。”
“怕缝歪啊哎,我嘴动,头可没动啊。”
“不是。会面瘫。”
“真的假的你可别吓我啊。我听过这个,是不是扎到筋了什么的”
“被我打的。”
“啊”
不论他信不信,后面几针倒是安静了许多。
出门的时候,那个警员捧着脸悻悻地走了。他并没有注意到门边站了一个人。那人双手将公文包置于身前,看上去恭恭敬敬的。他像是等了多时,也不知是在等谁。
“咦”
莫惟明摘下口罩。
“您怎么在这里这种程度的冲突不至于惊动总厅吧”
“呵呵,当然不至于。只是刚好离得近,有派夜班的同事来看一下罢了。我是随行的,其一是来看看他们到底有没有电话里说的那样严重。见他们这会都这么有活力,定是没什么大碍,那我们也有交代了。其二,是我个人想顺道找您。没想到运气很好,今天您在。”
唐鸩腾出一只拎包的手,用手背推了一下眼镜。他还是笑眯眯的,客客气气的。
“找我是有什么事吗莫非有什么案子需要院方协助一般这不是需要先给医院打报告么还是您预先来打个招呼呢。”
配合公安的事,他参与过几次,流程还是知道的。
“不不,最近没有什么大案子。是我这里整理出过往案件的一些资料。稍微需要一点保密工作,不过我提过申请,可以带来。您今天有没有时间,与我一起看看,帮忙整理其中的疑点呢我现在都快弄不清自己的身份,究竟是警医还是法医了。还是请一位信得过的专业医生来协助比较好。哈哈哈哈”
“当然可以。我不忙了。我们去找一间会议室吧。”
莫惟明对此颇有兴趣。这无疑给枯燥的工作增加了一些良性波澜,甚至能以配合警务工作为由合理翘班。
两人从碧玉树身边走过。她在不远处站了好一阵。莫惟明若无其事地路过她,她一路紧紧盯着他走过。那点浑水摸鱼的小心思早就给她看透了。唐鸩摆手与她打了招呼,她连忙切了笑脸。走过之后,莫惟明不会回头都知道,她肯定又换上了忿忿的表情。
说是会议室,也只是个无人的小办公间罢了,木制桌椅都掉了皮。唐鸩不知道哪儿掏出块手帕,还耐心将桌椅擦了擦。之后,他将公文包放在桌上打开,取出里面一叠整理好的文件,双手交到莫惟明的手里。
莫惟明嘴角的弧度没有保持太久便降了下来。
他先粗略浏览了前两张,翻页的速度加快了。他抬眼看了一下唐鸩,他仍然笑着,像一张固化在脸上的面具。他始终看着他,但莫惟明顾不上去介意那种凝视感。他将手上这沓资料正反看了看,又不经允许地翻了一下桌上的公文包。里面还有许多纸质材料,规格不同,隐约可见大多老旧。
莫惟明站起来,谨慎地将房间门反锁起来。
他转过身,没有坐下,而是直直看着唐鸩。他不知道此刻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他想发出质疑,发出诘问,又觉得自己该客气些,甚至该放尊敬点。
“哪儿来的”他说出口的最终是这样的话,“还有多少”
“很抱歉以这样的形式,与您坦诚这些。”
唐鸩也站起来,向他微微欠身致歉。
“不我以为,这些,都已经”莫惟明左右徘徊几步,“都已经销毁了上次在教堂,我向您打听这些事,您是这样说的”
“嗯。我知道这些涉密资料,是不能轻易带离的。但从感性上讲,希望您理解。这是我们多年的心血我不可能就任由它们被永久封存。这其中,大约有你需要的东西。”
全部是研究所的资料。父亲的研究所。当然,这肯定不是所有,他一定只带来了一部分。单看这里的材料,都只是项目的冰山一角;涉及到的项目,也不止一个。从已有年份上看,最早的项目可以追溯到三十年前那时候的父亲,应该比现在的自己还年轻吧
这位外科手术大夫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他将眼镜往上推了推。大约是因为出了汗,很快滑下来。他反复重复这个动作,手上的资料洒在地上。他慌忙弯下身捡,眼镜又摔了出去。但他并没有将它拾起来,而是疯狂地抓取那些泛黄的、柔软的纸,像是要攥住从指间逃逸的流沙。
唐鸩弯下腰,将脚边的眼镜捡起来。所幸没有摔破。他用手帕帮忙拭去镜片的灰尘,递给刚直起身的莫惟明。他的头发乱了许多,眼白泛起了血丝。
“不好意思。”
他将资料堆回桌上,接过眼镜。坐下以后,他尽可能平和地将其中几份资料细看一阵。
“有几个项目,标注了中止。我看了一下,主要是因为资源问题,和技术问题。嗯也许资源是可以克服的,但目前的条件,很难。技术上,我不知道更详细的内容,但看起来他们研究所需的一切设备,都已经超过了现在普及的水平是军方级别的吗”
莫惟明不知是在对唐鸩说,还是在自言自语。唐鸩看着他,发出一声轻巧的叹息。
“我起初只觉得,您与父亲相貌相似,气质却是完全不同的人。可现在看,在某些特定的方面,您和他实在是很像。”
不知莫惟明有没有在听。他接着问:“研究所已经封闭了”
“呃。与其说是封闭,不如说,是破坏了。大多数器材都已经销毁,文档也尽数作废。不少成果也无害化处理了。留下来的,少之又少。您该不会想”
他上下审视着莫惟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