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疯(1 / 2)

雪停了。

依山垒葺的佛刹庙宇巍然伫立在一片莹洁雪白之中,塔楼高耸,琉璃尖顶折射着雪后金光灿烂的日晖,圣洁,肃穆。

寺门外的百姓并没有散去,他们跪在雪地里,日夜虔诚地祈祷。

王寺内外,一片此起彼落的飒飒风响。

毕娑立在殿门外,抬起头,满眼富丽辉煌,流光闪耀。

一幅幅各式各样、绘满图画文字的祈福经幡挂满长廊庭院,寒风猛烈拍打幡子,猎猎声响在王寺上空久久盘旋回荡。

这些都是为瑶英祈福的发愿经幡。

自那日突然昏睡后,她一直没醒。

医者们从来没有遇到这么古怪的病症,天竺医官更是摸不着头脑,他已经治愈了瑶英的旧疾,她坚持服药,没有受过严重的内伤,身体和常人无异,好端端的,怎么会一直昏迷不醒呢

他们找不到瑶英昏睡的原因,自然没办法开药,只能熬些补气的汤药喂她喝下去。

但她还是不可避免地一天天衰弱下去。

雪后初晴,王庭迎来久违的和暖天气,大河解封,冰川融水滚滚而下,春日将近,新芽吐绿,河道两岸生机勃勃,她却浑身冰凉,毫无生息。

医者束手无策,昙摩罗伽的身体是多年练习功法所致,有赛桑耳将军他们的先例和记载的经卷在,他们怎么也能找到些缓解的法子,瑶英的昏睡匪夷所思,他们实在找不到对症的药方。

李仲虔说瑶英几年前也曾如此,那时候大夫劝他准备后事,他心如死灰,不料几日后瑶英忽然奇迹般地苏醒,之后恢复如常,一口气吃了两碗鸭油热汤饼。

亲卫们记得死士行刺的那次,瑶英同样昏厥,也是和现在这样奄奄一息,很快又好转。

缘觉满怀期冀地道“也许文昭公主是太高兴了,一时情绪激动才会如此,过两天就好了。”

昙摩罗伽守在榻前,一言不发。

现在三天过去了,瑶英还是没醒,而且没有一丁点会好转的迹象。

昨晚,医者几乎探不到脉了。

毕娑转身走进内殿。

亲兵守在毡帘外,眼圈通红,垂头丧气。

他接着往里走。

低垂的毡帘下传出嘶吼声,李仲虔凤眸血红,面容狰狞,指着几个从各地赶来的汉人医者,催促他们去熬药,医者们面带悲悯,小心翼翼地答是。

毕娑没有惊动李仲虔,绕过屏风,掀开珠帘。。

一股燥热的暖意扑面而来,炭火噼噼啪啪作响。

瑶英身体冰凉,昙摩罗伽让人生了火盆,红炭烧得明艳,一室温暖如春,催得铜瓶里的枯枝都探出了绿芽,她的身体依旧冰冷。

毡毯上铺满经幡,满地都是。

一道身影背对着毕娑,跪在佛像前,一手执佛珠,一手执笔,一笔一笔地在发愿经幡上书写发愿文。

愿佛慈悲护念,威神加持。

一切菩萨摩诃萨摩,诃般若波罗蜜。

无量寿,无量福。

福寿永康宁。

他一遍遍地写着经文,梵文,汉文,突厥文,衣袍上沾满墨迹,手指扭曲痉挛,磨出血痕也没有停下。

毕娑怔怔地看着昙摩罗伽。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罗伽。

罗伽总是沉静,镇定,从容,风轻云淡,无悲无喜。生而为王,自幼修习佛法,罗伽肩负王庭,呕心沥血,但他始终是看淡生死的,一切有为法,如梦泡影,应作如是观,他已看透生死,没有人能追上他的脚步,生死关头,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眼前的罗伽看上去依然平静,可这份平静不同以往,冰块里蓄积了炙热的熔岩烈焰,随时可能喷薄而出,将一切焚烧干净。

他不眠不休地抄写经文,理智全失,神思癫狂,已近乎疯魔。

毕娑鼻尖微酸。

经历生死,坎坷波折,终于窥看到一丝曙光,一直陪着他的瑶英就这样在他眼前倒了下去,罗伽怎么能不疯癫

一幅发愿文写完,眼睛肿得山包一样的缘觉上前,把经幡送出去挂上。

殿前那一面面迎风飘扬的经幡,都是昙摩罗伽的亲笔。

从圣城到附近的市镇、部落,百姓们全都跟着一起竖起祈愿经幡,如果有人能从上空俯瞰王庭,大大小小的部落城邦经幡飘荡,花花绿绿的幡旗遮天蔽日,不同信仰的百姓一起向他们的神发愿,为他们的王祈求文昭公主能够回到他的身边。

“王”毕娑胸口发堵,“您几天几夜没合眼,歇会儿罢。”

医者已经尽力了。

昙摩罗伽抬起头,碧眸空空茫茫,不止没有烟火气,连生气也没了,仿佛一具空壳。

他望着床榻上睡颜恬静、却没有一丝气息的瑶英,右手手指鲜血淋漓。

潜心修习佛法,研习医术,守卫王庭,可他救不了她。

他运筹帷幄,通达生死,因为她,他想活下去。

刚从绝境中熬下来,她离他而去。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他从自己身上领略了生死,获得生的希望,然后看着希望在眼前生生湮灭。

他曾问她从何而来。

若是佛陀派来点化他的,那他已经超脱了生死,但是万念俱灰,没有死,没有生,也就无所谓超脱,无所谓苦和乐,一切归于寂灭,只剩虚无。

她为什么还不醒

昙摩罗伽抬手,抓住锦被底下她冰凉的手,紧紧握住,妄图用自己的体温让她暖和起来。

昙摩罗伽凝望着她,鲜血从指间淌到她的手心里,他怕弄脏她,拿起帕子温柔地为她擦拭,低头吻她冰冷的掌心。

“你听没听说,她在佛前祈祷,以一命换一命”

他声音嘶哑,像是从地底发出来的。

毕娑心里一跳,“王,那些都是传言。”

民间传言,文昭公主在佛殿前为昙摩罗伽祈福,愿以一命换他一命,佛陀感动于她的痴情,所以昙摩罗伽奇迹苏醒,而她立刻香消玉殒。

昙摩罗伽跪在榻前,碧眸似终年云遮雾绕的雪峰山巅,一片苍凉。

濒死之际,他看到阿鼻地狱的种种可怖景象,看到极乐世界的种种美妙庄严,他看到另一个自己,那个罗伽在内外交困中举步艰难,苦苦支撑,最终孤独地走完了一生。

那个他,度过短暂的一生,没有遇到她。

他要死了,世间并无他的归处。

一道呼唤的声音忽然悠悠传来,拉住他的脚步,唤回他的神智。

他想起来了,这一世,他遇到一个从万里之外来到王庭的女子,她站在沙丘下,形容狼狈,微微战栗,叫住了他。

“罗伽。”

我是为你来的。

昙摩罗伽记忆复苏,他不是孤独的,她在等着他。

他从死亡的幻象中苏醒,熬过功法的折磨,活了下来。

她却走了。

就像她来时一样突然。

如清风,若流云,根本不管在他心底掀起了多少惊天骇浪。

他求了佛陀,抄写了经文,请来所有医者

她还是不肯醒来。

他握着她的手,让她的掌心搭在自己头上。

从前她就喜欢偷偷端详他的脑袋,后来胆子大了,时不时偷偷摸一下,抱着他亲时,面泛潮红,云鬓散乱,纤柔的腰在他掌中扭来扭去,指腹悄悄爬上他的脑袋,轻轻摩挲,有时候还会吻上来。

他长出发茬了,她不是喜欢摸吗为什么不醒呢

李仲虔说她以前也会这样,可是没有哪一次会睡这么久。

久到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恐惧攫住他的心脏。

他怕了。

昙摩罗伽紧紧抱着她冰冷的身体,沉沉睡去。

他不再抄写经文,不再诵经,他守着她,为她擦洗,为她梳发,今日如是,明日如是,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好像不过是眨眼间,又好像过了很久。

怀中的她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呢喃,眼睫颤动。

她回来了。

欢喜填满昙摩罗伽的眉眼。

下一刻,他看到在榻前等待的自己,垂垂老矣,风烛残年,脸上爬满皱纹。

他等了她整整一生。

风从罅隙吹进内殿,烛台冒起一缕青烟,烛火熄灭,清冷的月华涌进毡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