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在我后悔以前(1 / 2)

应许之日 辛夷坞 5977 字 5天前

封澜从吴江家出来没多久,还没想到对策,就接到她爸爸的电话,让她晚上回家吃饭,顺道提醒她机灵点,最好再带上妈妈喜欢的东西。

封澜赶紧去买了妈妈看上已久却舍不得下手的那条丝巾,心惊胆战地提回家。如她所料,丝巾被妈妈扫到了地上。封妈妈中气十足地把女儿臭骂了一顿,说吴江都结婚了,他们家族里的老大难就剩下封澜一个,居然还有胆子主动回绝了再称心不过的曾斐。封澜现在给她送丝巾,就等于让她从此在亲朋好友间蒙着脸过日子。

封澜自知理亏,没有过多申辩,吃了饭就乖乖地坐在沙发上任妈妈数落。以她的经验,等妈妈骂累了,气也就消得差不多了,到时她再请妈妈去吃消夜。

没想到封妈妈这一骂就是两个小时,还把以前的旧账统统翻了出来,越说越来气,这架势远超过了封澜从原单位辞职那次,甚至比刚听说周陶然结婚时的气愤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封澜怕她高血压又犯了,只得悄悄用手机向大洋彼岸的哥哥求助,让他赶紧叫小侄女给奶奶打电话。

等待救援期间,妈妈终于把话题扯到了丁小野身上,她问封澜:“你不会是真的猪油蒙心,因为那个服务员才推了和曾斐的事吧”

在这节骨眼上封澜不敢再敷衍,她很清楚自己要是点头,妈妈非气昏过去不可,然而她也不愿意违心地摇头,于是只得拖着妈妈的手说:“是不是要我说一千遍一万遍我和曾斐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感情,和任何人无关。”

封妈妈说:“无关最好。我亲口问过了,人家对你也没有意思。他还算有自知之明,我女儿就算四十岁嫁不出去,也没掉价到和自己饭店里的服务员结婚。”

封澜这下彻底坐不住了,从沙发上弹起来,问道:“亲口问过了妈,你问谁”

“还有谁那个把你迷得魂都丢了的小服务员。我让他从哪来就回哪去”

封澜悄然无声地看了她亲妈一会儿,抓起包就往门口走。

封妈妈急得直跺脚,“你还说不是因为他”

封澜说:“妈,你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是怎么走到一起,又是怎么死的吗――都是被他们老娘给逼的”

换好了鞋,封澜砰的一声关上门,只留下封妈妈和书房赶出来的封爸爸面面相觑。封妈妈心急火燎地跑到老伴身边,拍着手问道:“梁山伯与祝英台我知道,化蝶了嘛那外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是怎么死的哎哟,你倒是说啊,到底是怎么死的”

封澜下午没回餐厅,她也不知道妈妈到底对丁小野说了什么。如果妈妈真让丁小野走人了,她根本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他。她只能悬着心回到她和丁小野之间唯一存在联系的地方。

打烊后的餐厅静悄悄的,那一抹留存的灯光燃起了封澜的希望。她走向餐厅小露台的方向,然后在木雕屏风旁站住了。

丁小野靠在好几张藤椅拼成的“躺椅上”,双手枕在头后,头发仍是刚洗过的样子,湿漉漉的。周遭还有低低的音乐声,来自于餐厅的播放设备。

这家伙倒是会享受。封澜看着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到现在还想不通自己是怎么着了他的道,然而再盲目再肤浅的爱,毕竟也是爱。

她是真的爱他。

不止一点点。

良久,丁小野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问道:“来了”

“这都是为我准备的”封澜暗指音乐和他身边的几张空椅子。

丁小野说:“你说是就是吧。”

“还不错。”封澜貌似惬意地深吸了一口露台的空气。即使扎根在城市繁华的心脏里,夜晚的凉风毕竟要好过白日的纷杂。她有样学样地也搬来几张椅子拼在一起,躺在了他的身边。

这个小露台是餐厅唯一的户外景观,确切地说是个天井,在餐厅装修的时候造了个小花圃,种上些绿植,角落里还摆放着石雕荷叶做成的流水器。平时可以摆上两张四人桌。这个位置是最受情侣们青睐的,虽然夏天蚊子多,室外又没有空调,还是每天早早地被人预定了去。

藤椅的造型很应景,但封澜靠在上面觉得有点硌得慌。她调整着姿势,又去找来个抱枕垫在脑后,终于舒服了一些,伸直腿,看着一旁的滴水观音在夜风中轻抖它肥厚的叶子,流水器那边传来汩汩的细流声,闭上眼睛,假装自己身后五米不是厨房,而是身在风景如画的幽谷,或是碧水蓝天之间,反正哪里都好,只要是与世隔绝的地方,身边,是她念念不忘的人。这个想象让封澜拥有了片刻的安宁和快乐。

“我以为你走了。”封澜躺了一会儿,轻声开口说道。

丁小野说:“差点。”

“我妈对你说什么了”

“把我叫到包厢里聊了几句。”丁小野微微侧身,笑着面朝封澜,“你绝对是你妈亲生的。我发现你们母女俩在某些方面真是像极了。”

“我妈才不会像我一样”封澜及时地把傻到家了的“爱你”两字咽回肚子里,“一样受你摆布。她说什么了,是不是让你滚蛋”

“你妈妈比你客气多了,她和我谈人生,谈理想。”

“最后还不是让你带着你的人生理想滚蛋”封澜嗤之以鼻,她怎么会不知道妈妈那一套,她好奇的是丁小野怎么还能留在这里。

丁小野解开了她的疑问。

“我这个月工资还没领。”

“废话”只要她妈妈开口,店长不赶紧地给他结算走人才怪,“快说,你是怎么说服我妈的,我好从你这里取点经。”

丁小野说:“你妈不但比你客气,还比你精明得多。她问我什么,我当然要诚实地回答。”

“比如说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你可够诚实的。”封澜不是滋味地说。

“难道要我说爱你爱得发疯,跪下让她成全”丁小野笑道,“我说了,我在老太太面前只说实话。还有一句大实话就是――我人在这里,她还方便盯着我,我也干不出什么坏事。可我要不在你们店里干了,那就难说了。”

“你还没干坏事”封澜咬着嘴唇说。她相信他的话,这是能唬住她妈妈的唯一方式,但是她还是有迷惑,“你为什么不走别说你找不到比我这更好的工作。”

丁小野的酒窝又现了出来,“可我找不到这么傻的老板娘我发现你们餐厅的福利还不错。”他恬不知耻地看着封澜发红的脸,又笑,“既然你让我骗你,现在人和钱都没到手,我怎么舍得半途而废”

“那倒也是。”封澜点头。

“你妈妈那么快就把你放了”丁小野好奇地问。

封澜说:“我拿梁山伯与祝英台还有罗密欧与朱丽叶来吓唬她了。”

“她也信”

“为什么不信你以为逼急了我做不出来”封澜把手垫在后脑勺下面,侧身面对着他,说,“如果我真的爱一个人,我不在乎为了这个忤逆我爸妈的意思。他们说到底是心疼我的,到最后不管怎么样,都会原谅我。我害怕的是我豁出一切,对方却是最早背弃我的那一个。”

丁小野说:“那你要擦亮眼睛,我的服务不包括化蝶和服毒。”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封澜了然于心,又对他说道,“我妈妈要是对你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想到她女儿这么傻,别记恨她。”

“当然。”

“真的”

丁小野看着封澜说:“她的话伤不了我。妈妈心疼自己的孩子不是最正常的事豺狼还护着崽子。我看着她的时候想到了我妈妈。假如我妈妈还活着,哪怕会伤害任何人,她也会一样护着我。”

封澜从来没听丁小野主动提起过他的妈妈,或是任何一个家人。她对他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你妈妈去世多久了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封澜问。

丁小野说:“是个美人。”

封澜毫不怀疑这个,妈妈美不美,看儿子长成什么样就一目了然了。虽说丁小野整个人一点也不阴柔,封澜想象不出他的女性化模板会是什么样子,但拥有那样眉眼、鼻梁、嘴唇和下巴的人,通常都丑不到哪里去。

她装作不在意地说:“我懂的,每个妈妈在孩子心里都是大美人。”

丁小野却说:“美不美也不是我说了算。我告诉过你,我外婆是哈萨克族,听说她年轻的时候就是察尔德尼的一朵鲜花。那时他们和外族通婚的很少,我外婆十八岁就跟着到山上收购药材的汉族男人偷偷离开了家,从此再也没能回去那个男人就是我外公。”

封澜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如果像丁小野所说的,她外婆再也没有回到家乡,也就是说从他妈妈那一辈起就是在外面长大的,那他又为什么会回到老家去放马、种贝母这不太符合一般人的生活轨迹。但她不愿意打断丁小野的话,他愿意对她谈起自己的家人,这在她看来已是两人关系难得的进步,也是意外之喜。

“纯血统的哈萨克族人长得和汉族人有很大区别,我妈她大概是两种血统融合得比较好的典型。她没有多少文化,也没你爱打扮,可她是个美人,这恐怕是每一个见过她的人留下的共同印象直到她生病以前。我爸爸最初迷上她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后来我爸有了别的女人,最后一个也是最讨他喜欢的那个女人曾经是我爸场子里要价最高的小姐,因为长得好红极一时。见过的人都知道,其实她也不过是有我妈年轻时的几分影子。”

封澜伸手去触碰丁小野的手,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茧子,说:“我猜你以前一定有过很好的生活。”

这其实是封澜早就留存在心中的疑问,只不过今天在他的话语中得到了求证。人的际遇会变,甚至容颜和姓名都会改变,唯独言行和谈吐很难修饰,那是天长日久的生活在一个人身上打下的烙印。爱,或者说迷恋会暂时蒙蔽封澜的双眼,但她不傻,开餐厅这几年更是阅人无数。丁小野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像个谜,然而她本能地感觉到他不仅仅是个普通的服务生,至少绝不是个从前只过着放马牧羊生活的男人。

丁小野手掌轻阖,将她的手指拢在手心。他并没有回避封澜的猜测,而是看着两人的手徐徐说道:“如果你说的很好的生活指的是钱,坦白讲,前二十年我过得还行。我爸的生意尽管不体面,可一度做得很大,也依附着很有权势的人。他对我们母子很慷慨,谁让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呢至少我所知道的是这样。”

“后来呢”封澜按捺不住地问。后来有了变故几乎是一定的,否则他也未必会“沦落”到她手上。

说起家庭的变故,丁小野的态度并没有那么“走心”。他继续把玩着封澜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她指甲油,抠得她的手又痒又疼。心也是。

“电影里都说,出来混迟早要还。像我爸那样捞偏门的人,不管生意做得多大,不改头换面洗白自己,出事不是早晚的事他得势的那些年,得罪的人不少,不该知道的东西又知道得太多,运势一尽,就没法挽回了。他被警察追得东躲西藏,我妈的病又一天重过一天,该没收的没收,该瓜分的瓜分,剩下那一点也耗费在我妈的医疗费用上了。”

封澜问:“你恨你爸爸吗”

“恨”丁小野的脸上浮现出让封澜感到陌生的茫然。他摇了摇头,似乎又想了想,还是摇头,“为什么要恨因为他不是好人我说过,他对我们母子一直不薄。我上小学以后,他回家的次数就少了。我妈活着的每一分钟好像都在等他连带我也把等他当成习惯,他回来就是我们家最好的事,我妈会变得很高兴,我愿意看她高兴的样子。我爸还会给我带很多东西,吃的、玩的,对我也总是笑容满面的,在我心里,那就是父爱的全部了。像圣诞老人一样,即使每年只来一次,即使来了放下礼物就走,可明年还是一样盼着他来,后年也是”

封澜是在健全而又圆满的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她爸妈偶尔也会吵架,甚至还打过架,但在外面谁若是说她爸爸半点不时,她妈妈的眼神就会冷下来。她爸爸在位时大小也是个领导,在家里却总是老婆孩子至上。两老退休后更是形影不离,感情仿佛比年轻时还亲密。她听得懂丁小野的话,却完全理解不了那种生活。

“那你恨你后妈”她的语气变得迟疑。

丁小野一听就笑了,仿佛她说了一句荒诞的笑话。

“谁是我后妈”

封澜一愣,“你不是说后来你爸在外面有了女人,最后那个还是个小姐,长得和你妈妈有点像”

“哦她呀。”丁小野调整了一下姿势,漫不经心地说,“她顶多是我爸在外面的女人之一,不过我爸确实对她还算上心,如果不是她,我爸未必倒台那么快。”

“所以你更应该恨她呀,她抢走了你爸爸,还害了他。”封澜有点被他搞糊涂了。

丁小野说:“我爸做的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事,就算那个女人无意中推了一把她也是个可怜人。说到抢走我爸,在她之前我爸也有过别的女人,我妈都没有表现出对她特别的恨意,我为什么要恨”

“你们那是什么乱七家子”封澜觉得怪怪的,这些事离她的生活实在太远了,听起来就像狗血电视剧一样――不对,狗血电视剧至少还有妻妾大战,哪有他们这样和睦共处、相互体谅的

丁小野把她的一只手从耳朵旁拿下来,笑着说:“要是我告诉你,我妈不仅知道那个女人的存在,还默许过我爸把那个女人和前任生的女儿带回家来。那个小丫头管我叫哥哥,我爸对她挺好的,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大骗子”

封澜现在反而不惊讶了,她已经学会用“不正常”的眼光看待丁小野和他从前的生活。她以前觉得他是个怪咖,即使不像坏人,身上却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或者说“野性”。这样看来,他生长在那样“融洽”的环境中,没长成个变态已经算身心健康了。

她叹为观止地说:“如果你不是个大骗子,你爸爸就是个情圣。说说看,他是不是你这样再乘以二的大帅哥”

“为什么是我这样再乘以二”丁小野的嘴角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