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混账!谁、谁说要跟你圆房了!”
卫疏星急得一跃而起,脚踝一晃,凳子便歪了,这只是不慎之举,不是撒气,朝贺玉舟肩头挥巴掌才是。
倒不疼,贺玉舟轻轻接下,找住了妻子的一双手,他不懂她的反应为何这么大,闹得他自己也难以启齿了:“………………先坐下吃饭吧。”
“好好的吃着饭,你却突然说这种事,你叫人家怎么吃嘛!”
卫疏星扭过身,一屁股坐回去:“我以为你在关心我,没想到你只是想和我睡觉!你不是流氓还能是什么!”
贺玉舟有苦说不出,圆房是几日前她亲口所提,他只不过问一句,怎就成了混账,成了流氓了?
思忖几息,他唯有先认下这错处:“我太过唐突了,你若不愿意,就日后再说。都随你。”
“不随我,难道还随你不成?我不理你了。”卫疏星耸了耸鼻尖,背朝餐桌,“我不吃了!”
“吃吧。”贺玉舟劝了句。
“不吃!”
“若不吃饭,会饿坏的。”
卫疏星真不理他了,只顾自己的脾气,脸一扭,眼不见心却烦。
她的月信是走了,走了就该像画册上那种,拉着床幔,扣着手了吗………………
脑子里嗡嗡作响,卫疏星有一位最擅妇科的母亲,女子如何能在床笫之事上取乐寻欢,避孕又该如何做,她全听过母亲的嘱咐。
只是,只是,若真要付诸实践…………….
“我喂你吃,你不要生我的气。”
伴着温和的男声,有人端着碗,挪过椅子,往卫疏星身边坐定,她诧异掀眸,对上了贺玉舟乌黑平静的眸子,心尖一跳。
碗里盛着米饭,夹了几筷子她素日爱吃的菜,香气扑鼻,实在不能不为之心动。
卫疏星却道:“我又没求你喂我。”
“是我自己想喂你。”贺玉舟轻声细语,耐心地哄她,“你尝一口,猜猜是王婶的手艺,还是其他厨子的。我猜是王婶。”
“是吗?”卫大小姐挑了眉,中了套,“我来尝尝。”
一筷子菜进肚,卫疏星慢慢嚼咽下,笑道:“你输了贺玉舟!不是王婶做的,她做菜不放这么多盐。”
“好,算我输你一分,我们再来。”贺玉舟夹了一筷旁的菜,继续哄着妻子猜。
猜来猜去,半碗米饭已然吃完,卫疏星吃到五六分饱,正心满意足着,却灵光乍现,骤然看透餐桌上的计谋,脸色惊变!
贺玉舟此人也太心机深重了,轻轻松松就哄得她上了当!
......而这些饭菜当真美味,卫疏星胃口大开,舍不得就此打住,
遂转了两下乌溜溜的眼,夺过碗,往贺玉舟鞋尖上踢了一踢:“本小姐自己吃,不要你喂了。”
贺玉舟尚未完全放心:“你还生气吗?”
“没有。我又不是小气鬼,我恼什么?”卫疏星粗声粗气的,埋头吃饭,“圆房??改日再说。总之我不提,你就不能主动问。
“嗯。”圆不圆房都不要紧,贺玉舟没多大兴趣,他对风月情爱一向意兴阑珊。
一顿饭毕,该哄的人哄好了,贺玉舟便不在家中多留,又回了枢鉴司去,叮嘱道晚上不必等他回来吃饭。
说不等就不等,晚间菜一端齐,卫疏星便动了筷子,没有半分要等人的意思。
她伏案画了一下午的画,身心疲惫,只盼着吃完饭、沐完浴后早些回床躺着。
回了床,却不是一日的结束,卫疏星捧着一本新鲜话本,看得入迷。
茹姨劝过几次,说夜里趴在床上伤眼睛,但卫疏星不听,她也没有好办法,只能一盏一盏灯点起来:“眼睛坏了不好治。”
“你别管我嘛,茹姨,我心里有数的。”卫疏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脸朝内侧,手腕撑着脑袋,摇头晃脑地品故事。
有些话,茹姨还是得说:“回头大人知道了,又得责怪你不爱惜身体。”
卫疏星不以为然,全不在乎:“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会知.....啊!”
“我会。”
是谁夺走了她的话本?!卫疏星大惊,一掀眸,床边站着个人,长身玉立,容色微寒。
“你做伤害自己身体的事,我会知道。”
太医院的卫大人是大人,枢鉴司的贺大人,照旧也是大人,茹姨憋着笑,这下好了,卫大人那边还没着落,贺大人倒先杀了回来。
“贺玉舟!”卫疏星定了神,张牙舞爪地去抢男人手里的东西,“还给我,还给我,我就快看完了!”
“在床上看书伤眼。”贺玉舟不由分说后退一步,紧紧护着话本,不给半分被抢回去的机会。
“你自己都熬夜处理公务,凭什么不让我看话本?不都是费眼睛的事!"
卫疏星赤足追下床,蹦了三两下,死活够不着男人高高扬起的手。
又急又气,又想看完往后的故事,卫疏星也不顾什么丢不丢脸了,索性朝地上一坐,捂脸大哭:“你欺负人,你欺负人??”
老天,怎么还能这样撒泼打滚的?她居然还有这一招!
贺玉舟瞳孔一颤,赶紧蹲下去,慌乱解释:“这如何能一样?公务不得不处理,难道话本也是吗?”
假哭罢了,卫疏星死死捂着脸,怕被人发现:“可是人家想看嘛,只差一点点就看完了,呜......”
看她哭得脊背一抖一抖,贺玉舟清楚无路可走,只有让她把后头的故事弄清了,她的眼泪才能止住。
叹了口微弱的气,贺玉舟一扶额角,温声商讨道:“你看的是哪一篇?我念给你听。听完了就要睡觉,好不好?”
“真的?”卫疏星止住了哭声,敞开指缝,只露两只明澈的眼。
“我不骗你。”贺玉舟欲将手掌绕过她腋窝与膝下,却还记得她不喜欢突然被人抱起,故而问道,“我抱你起来?”
“嗯!你抱我!”卫疏星脆声声应了答,由夫婿抱着坐回床上。
她的脸能被瞧见了,贺玉舟这才发现她压根儿不曾流泪,眼尾干涸、笑容明媚,绝无半点伤心之意啊。
这下好了,中午她被他哄了一次,晚上他也来上她的当,贺玉舟无话可说,心中净是无可奈何。
夫妻俩并肩靠坐,卫疏星一手抱着布娃娃卫小星,一手抱着丈夫的手臂:“你念《赵娘子传》,我只看了个开头。”
“开头?”贺玉舟没打算掰开她的手,却拧了下眉,“不是说‘就快看完了''?”
所谓“就快看完”,是一时情急说的话,卫疏星才不认:“你到底念不念?不念就把书还给我。”
“给你念就是了。”贺玉舟不可能由她自己瞪着眼看,太伤眼睛,“被子裹严实,别冻着。姑姨,再添两盏灯来。”
他是个极不合格的说书人,念话本时平铺直叙,语调毫无变化。
戏里的赵娘子无论是哭是笑,是哀是恼,他永远都是那副平静似水的语气,四平八稳地,便将赵娘子的人生讲去了一半。
卫疏星受不了他这德行,遂急得往他肩膀推搡两下,道:“她后来当上大侠了吗?你快往后翻翻。”
贺玉舟翻了几页书,很快找到答案,指着那两行字给妻子看:“嗯,你看这儿.......赵娘子背上两把砍柴刀,往驴上一骑,大笑着下山去了。”
音方落,卫疏星竟欣喜若狂,一把将贺玉舟抱住,拥着他左右乱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被她晃得眼晕,贺玉舟便不动声色按住了她:“既猜到结局,还是要看?”
“猜到结局,就不能再往下看了?”卫疏星却反问他,“人总有一死,就干脆不降生了?"
贺玉舟一怔,道:“我并非此意。”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卫疏星没和他计较,她清脆的笑声没开了,似泉水拍打琉璃瓦。
笑声敲在贺玉舟耳中,他的脖颈则承受着女郎呵出的热气,痒得他定不了心:“在笑什么?”
卫疏星倚着他,道:“我想起小时候的事。”
话到了这个地步,不往下问是不成的,贺玉舟心知肚明:“什么事?”
“我很小的时候,我娘就到裕京来了。最开始,我还以为她和话本子里写的一样,是出门做大侠的!”卫疏星顿了顿,“后来我才晓得,她只是出门学医.......我还失落了好久。”
她似乎很是颓丧,贺玉舟见状,略一思索,轻声安慰道:“做大侠与做医者是一样的,干的都是救人的事。”
卫疏星为他的话莞尔一笑,忽的松开他,身子后撤,将他细细打量一遍,目光灼热,恰如灯盏明月,不敢与之对视。
这眼神,贺玉舟认得,昨晚她写完了命案证词,欲亲一亲自己时,用的也是这副目光。
若再来一次……………
贺玉舟握紧拳心,他不拦了,由她吧。
“静川哥哥,我还想听,你再念一个短的故事吧。”
女郎清声一出,贺玉舟紧握着的拳旋即松开。
原来不是要亲他。
他松了口气,却忽觉得心口颇冷,遂把炭盆拽到近跟前来,要暖一暖自己:“最后一个,你不能耍赖。”
卫疏星严肃地抱臂:“我不耍赖,我不是小孩子了!”
也不知是谁坐在地上撒泼哭鼻子,贺玉舟眸子掠过笑意,请她选一个新的故事来。
卫疏星随手翻了两页书:“就讲这个吧。你先看两章,它讲的是什么呀?”
不过多时,贺玉舟便撑着结霜的面庞,徐徐说道:“讲了一对表兄妹,排除万难......终成眷属的故事。”
话说完,话本也合上了。
“天色太晚,”贺玉舟并不去看迷茫的女郎,平静解释,“不如早些睡,下次再给你念。”
出尔反尔,这怎么行?卫疏星推了推他,横眉倒竖:“不成,我现在就要听。”
她装凶可没用,天生就长了一张和和气气的圆脸,任谁见了,都只会觉得她亲切有福。
望着不为所动的贺玉舟,卫疏星猜到他吃软不吃硬,遂将嗓子一掐,撒起娇来:“哥哥,人家现在就要听嘛。”
一听她叫“哥哥”,贺玉舟不由想起她真正的哥哥钟尧来,遂眉头紧锁着拒绝:“不成。”
“哥哥,好哥哥,你心疼心疼圆圆,不听完这个故事,我势必睡不着觉、吃不好饭的………………”
卫疏星越闹,贺玉舟就越头疼,脑子里就越有一个声音在叫器??表兄妹,排除万难,终成眷属,终成眷属………………
他忍着疼痛,极深地吸进一口冷气,看似轻描淡写地问:“你,就这么爱看这种故事吗?”
哪种故事?卫疏星摸不着头脑,却想着只要自己点了头,他就肯定会念给自己听,便一口答道:“对呀,就是喜欢看。”
贺玉舟沉默良久。
等他应声的时间里,卫疏星始终望着他,直至受不住耐心,手一捞,才发现他拿书的手根本没有用力。
犹如摘下一片叶,卫疏星轻松地拿回话本,笑道:“夫君,你歇一歇,换我念给你听!”
贺玉舟脸一僵,再想抢却已来不及了。
他心不在焉地轻嗯一声,替妻子掖了掖被角。
这则故事不长,不过三两千字,所讲的内容就是贺玉舟说的那样,一对两情相悦的表兄妹因种种困难分开,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走到一起。
“......她笑道:‘表哥,我永远不和你分开。''”
卫疏星极为入戏,仿佛她已经就是故事里的那位表妹,话至此处,甚至还配合了书中人物的情绪,抽了抽鼻尖,指头往眼尾一抹。
为着她演出来的哭声,贺玉心眉心紧拧,刚想问她哭些什么,便听卫疏星又道:
““表哥,从前我们受的苦,都是那些恶人的错……………
卫疏星蓦然敛起色,痛斥道:“贺玉舟,这群人真坏,棒打鸳鸯算怎么回事?自己过的不好,也见不得旁人幸福,呸呸呸!”
枕畔烛火成了烈日,抵着贺玉舟的双眸重重摇晃,他温声催促:“后面还有多长?”
卫疏星赶忙向下看,笑道:“还有两三行就结束啦!‘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二人十指紧扣……………哎呀!贺玉舟,你快看,快看!”
女郎俏生生地朗笑着,将书页上的一行小字指给丈夫看:“你看,他们亲到一起去啦......”
话音未落,屋里便没了声音,卫疏星像灌了哑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贺玉舟不喜欢被她亲。
她亲他的时候,他会阴着脸,用力捏痛她的下巴。
手臂上还挂着臂钏的重量,心里则回味着昨夜的痛楚。
卫疏星合上话本,头颅垂得很低,那个最喜欢的笑的姑娘,凭空消失了:
“我们睡下吧,我不看了。”
这般迅速的变化,被贺玉舟敏锐地发觉到。
男人未有言语,只是静默了片刻,胸中干种心绪相撞。
谁与谁是表兄妹?谁是棒打鸳鸯的恶人?她缠着他听这故事,莫不是在暗示他!
他是大恶人,自己过的不好,还要拆散卫疏星与钟尧这对有情人,是吗?她可是这样的意思?
贺玉舟忍住了,费了九成定力才艰难忍住了:“我洗漱完便来陪你。你先休息,不要踢被子,手脚都收好。
“嗯。”卫疏星声音闷闷的,答完,脑袋埋进被窝中,阖上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