肿眼睛的人,十有八九是哭过了,卫疏星是这方面的行家。
她与贺玉舟又默契了一次,别人都已进酒楼,两人却还在门外的灯火里对望:“哥哥......你背地里掉金豆豆了?”
贺玉舟一怔,和离前,女郎有时虽也称他为“哥哥”,可那带着一星半点儿调情的滋味,是夫妻间的闺房之乐。
今日这声“哥哥”大有不同,真的仅是兄长之意。
“吃坏东西,起了敏症。”他不会在卫疏星面前承认自己哭过。
女郎头顶的金簪折出璀璨光华,寸寸都光艳,她迎上前夫躲避的眼神,他看向哪儿,她就将脚步挪到哪儿:
“贺玉舟,无论你说什么话,我都会信。你说是敏症,我就相信是敏症。你应当好生地治疗,尽快把这病症治好。”
无论是普通的敏症还是相思病,都应尽快医治。
贺玉舟五味杂陈地点头,从随从手中接过一只小盒,目光柔和:“圆圆,我们寻个人少的地方,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若问望江楼里何处人少,恐怕只有每层楼的转角处了。
于是贺玉舟便引卫疏星到了二楼阶梯的拐角处,这有盆茂盛的龟背竹,翠绿丰润,堪堪遮住其他宾客的目光。
他要给卫疏星看的东西,便是他昨日许诺的东西,香囊、荷包各做四个,皆比着女郎的心意喜好去做,绣工虽平平无奇,可情意重若干钧。
“哎呀。”卫疏星轻轻惊叹了一声,指尖自每一枚小物件上拂过,仿佛能察觉似有若无的温度,“真好看。”
贺玉舟为她的笑容而笑,旋即露出几分羞涩:“我原还想做肚兜,只不过......我们和离了,我怕不合适。”
不做夫妻,便只能做兄妹,哪有哥哥给妹妹缝肚兜的。
卫疏星却不在意他的遗憾,她只要眼前的欢乐:“有这些便很好了,我很喜欢,我会用起来的。哥哥,谢谢你呀。”
贺玉舟不知是悲是喜,仅抿着唇笑:“圆圆,我没有旁的话能对你说......惟愿你能幸福快乐。”
“幸福快乐”是极普通,却又极好的祝福,它意味着无病无灾、无恼无忧,事事都能如意。
卫疏星是个爱听吉祥话的女郎,为此莞尔,将这祝福回赠给了前夫:“你也是,你也要幸福,你也要快乐。
语罢,两人各怀心思地对视一笑,并肩往包间走。
若提快乐,贺玉舟觉得自己后半生大概是能拥有的,这是一种短暂迅速的心情,很容易便能得到。至于幸福,怕是很难了。
这是为两个孩子和离而办的宴席,两家的气氛有一种诡异的其乐融融。
卫疏星的性情本就活泼,与人有说有笑的;素来寡言的贺玉舟却自斟自酌,一杯杯酒灌进腹中,甚少开口。
“玉舟,你少喝酒。”贺意嵘看不下去,低声拦了儿子一把。
贺玉舟这才停下来,竭力忍着眼珠子,不往卫疏星那边转。
现在回想过去的三个月,每一日都像是凌迟,如今将他的血肉筋骨剖干净了,便能宣判气绝死亡了。
他居然还曾以为那三个月是一种机会,能让卫疏星回心转意的机会。今日再看,其实它是供贺玉舟渡过余生的机会,给她一点力量,一点念想。
觥筹交错间,望江楼的乐声奏起来了,贺玉舟从中品出伤悲忧愁,不觉沉浸其中,直至宝宜唤了声“舅舅”,他才蓦然回神。
此时侧耳在听,这并非一首悲曲,反而欢乐激昂,是听曲儿的人心里有个坎儿,听不出曲中意而已。
六月上旬,卫疏星庆幸自己生在了晋国,暑气不算十分的严重。
她种了好几波药草下去,有的尚未冒头,有的已经发芽了。亲自培育一株草长大,给她带来的心绪堪称前所未有,这是在养育新生命,而她养大的东西,也会给别人带来生的希望。
明媚的夏,卫疏星从药园乘车回家,倚着车窗轻摇罗扇,腰间还挂着贺玉舟赠予的香囊。她答应了锦绣,回去时带一份花生酥糖,是以专门绕了路。
说来也算贺玉舟有心思,在香囊里放了驱蚊的花草,药园蚊虫多,这东西倒为卫疏星避祸了。
裕京一年四季之景皆不同,先不提一丛丛的花树,单是百姓们的着装便因时而异,小摊里卖的东西也有差别。
夏日里,卖冰饮的店家多了,可惜卫疏星得躲着卫淳,不敢光明正大地买冷东西回家。
她叹了口气,随后明眸一转,却看见一行熟悉的背影,正在路边走着。
据他辨认,除却有贺玉舟与邓蒙,还有一位当时贺玉舟的朋友谢子安。
“静川哥哥,贺玉舟??!”卫疏星脱口而出,忙唤住了前面几人,命马车速速追上去。
她果然没认错,前头这位只顾低头走路的,可不就是数日不见的贺大人嘛。
自从望江楼一别,因两人都忙得团团转,已有七八日不曾见面了,卫疏星深深打量着前夫,发现他的气色倒说得过去,却瘦了一大圈。
贺玉舟脸颊微红,周身萦绕着酒气,卫疏星一问就知道,她皱了皱眉,知道这是个醉鬼,八成问不出什么来。
因此卫疏星没有下车,就趴在车窗边与人说话:“谢大哥,你也在?”
“小卫大人,好巧!”谢子安扶着友人的臂膀,笑了笑。
卫疏星屏气,好舒坦的一声“小卫大人”,真真叫到她心里头去了:“贺玉舟是喝酒了?你们这又要朝哪去?”
谢子安答道:“静川醉酒,我当然要送他回去,今日出门未曾没骑马,只能步行了。他喝醉后倒很听话,不吵不闹的。”
这俩人在一起,就不能找点儿其他的事情做吗?
卫疏星蹙眉,想起上次贺玉舟与谢子安喝酒,也是喝得烂醉:“你又没拦住贺玉舟呀,上次他醉得不成模样,也是与你在一起闹的。”
“这能怨我吗?静川的酒量本就差,还要逞强,说什么喝醉了就舒服了'',喝醉了好做梦......他喝醉了还哭呢。"
谢子安最讨厌看见男人哭,可他不忘暗示一句:“小卫大人,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什么叫“解铃还须系铃人”,合着卫疏星就是那个绑铃铛的人,贺玉舟就是为了她才酗酒的呗。
卫疏星愈发不悦了,扇骨往窗沿敲了两下,咚咚直响:
“关我何事?谢大哥你的话特别不好,贺玉舟喝酒是他自己想不开,又不是我害了他,怎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劝不住他便罢了,为何还要怨我?”
谢子安又道:“行,你我各怨彼此一次,是扯平了。你也说了喝酒是静川自己的事,和我们都无关,只与他自己有关。”
“我们两家离得近,我送他回去便好。”卫疏星心里头毛毛的,不打算捎谢子安一程。
谢子安也自觉,寻了个借口,绕另一条路走了。
马车里便坐进一个人来,进来也不说话,板板正正坐着,双手置于膝上,眼神却黏在卫疏星身上。
他很不正常,放在往常,不管是爱上卫疏星之前还是之后,都该开口叫人的。
卫疏星便也直直地回盯他,仅用团扇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唯留一双圆圆的杏眸。
半晌,她忍不住笑了,从这场沉默的对视里脱身,扇子往男人膝头打了一下:“不要闹了,不许看我。”
贺玉舟又怔了会儿,眉宇间突然浮上一抹得意:“我就说喝酒了好做梦,子安你还不信,我试过很多次了。”
卫疏星起了半身鸡皮疙瘩,掀起车帘,叫邓蒙到车窗边上来:“邓蒙,贺玉舟常常喝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