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悦熟睡间,仿佛做噩梦,身体抽了一下,立刻就抓住了程沣的手,抓得死死地。
她嘴里呢喃道:“程沣……别走。”
“不走,我守着你。”
女孩不知道梦见了什么,脸颊上都是眼泪。他伸手过去,用指腹轻轻替她拭去泪水,低叹一声。
他也想任性一次,许她承诺,在这种时候自私地和她定下婚约,要一时之快乐。可理智告诉他,此时不能。
翌日一早,杜悦的高烧便退了,她在程沣的陪伴下挺过了最艰难的一关。
也就在此时,杜悦是女人的消息,被人散播出去,报纸头条全是杜悦。
帮派里有人拿这事让杜悦交出老大位置,但这个时候,周瑞清力挺杜悦,公开夸她是巾帼女英雄。曾经受过杜悦恩惠的人也站出来,纷纷力挺她,不仅没让她地位动摇半分,反而让她的形象深入人心。
女人尚且能做到如此,为国为民,他们又如何不能?于是,杜悦是女人的消息,反而激励了爱国人士。
又过了几天,杜悦的伤势终于稳定,炎症终于消退,伤口也开始结痂。
而程沣也不得不离开上海了。
在白钰和齐三的护送下,程沣带着维克特安全离开了上海。
程沣离开后,杜悦每日写信给他,问他平安。
有阵子东北战事吃紧,程沣一个月都没回信,她这一个月内辗转反侧,几乎没怎么睡,瘦了十斤不止。
孙燕虽然救回了程沣,可他并没有要《墨松图》,他扬言,一定要以“偷”的方式得到此图,否则就是对他职业生涯的一大侮辱。
眼看杜悦日渐消瘦,他焦急如焚,生怕她撒手归西,等不到自己偷画那一刻。于是,便以厨师身份躲在杜公馆,每天给她做饭。
孙燕走南闯北,为了偷一把乾隆赏赐的金刀,曾在著名的食楼扮过一个月的大厨。故此,他的厨艺自不必说,自打由他下厨后,杜悦的胃口果然恢复不少。
东北战况越发激烈,杜悦每日奔走,发动筹款,给前线筹措了不少军饷。仅一个月时间,就筹得了三十万,他悉数捐往北方。
因为伤势还未痊愈,又劳心劳力,杜悦身体每况愈下,那阵子走路都不稳,看得齐三直心疼。
齐三说:“老板,这些事您交给我去做便好,用不着您事事亲为。”
杜悦咳了一声,低声说:“我若不亲力亲为,只怕一时之间筹不到这些钱。国难当头,趁着我还能走动,还没病死或被暗杀,我一定要做些事。”
上海的局势越来越乱,北方不断传来坏消息,程沣一封回信都没有,这让杜悦越来越担心。
来年三月,白钰和蓝茉莉举办婚礼,给杜悦发了邀请函。
白钰回到上海后,便替蓝茉莉赎了身。起初蓝茉莉不愿嫁他,可这小子却用权势欺压,将女孩软禁在自己家中。
蓝茉莉日夜弹唱,就是不理白钰。
白钰对她,骂不得,打不得,就差掏心给她看。最后没有办法,把蓝茉莉送来了杜公馆。
白钰对蓝茉莉的追求并未停止,也终于打动了蓝茉莉。
然而就在结婚当夜,蓝茉莉被人暗杀,死在了新房中。当夜,白钰疯了似得,把看守新房的士兵全部枪杀,抱着蓝茉莉的琵琶哭了一宿,在新房呆了整整四天,不吃不喝。
最后还是杜悦砸开了门,进去劝他,让他重新振作。
年底,东三省失守,彻底成为日本殖民地。
东北失守原因有二。
第一,日本蓄谋已久。第二,周瑞清政权动荡,他为了稳住自己的政权,发起了“不抵抗”政策。
东北失守,民怨沸腾,国民都要求程泰以死谢罪。
程沣依然没有回信,音讯全无。
次年一月,日本军舰已经到了黄浦江上,整个上海都陷入惶恐之中。然而就在这时,日本间谍在上海挑起事端,要求上海市政府出面解散上海爱国会,否则日本军舰就将发起行动。
为了稳住局势,上海市长强制杜悦解散爱国会。然而就在杜悦解散爱国会的当晚,日军并没有履行承诺,对上海发起了蓄谋已久的请略,即便杜悦等人想方设法稳住局势,却依然没能躲过这一场灾劫。
上海陷入一片混乱,士兵为保上海,浴血奋战。而凶悍敌军不惜动用空军对上海进行了轰炸,街上之景象,宛如地狱,惨不忍睹。
为了稳住上海局势,杜悦响应工商学各界人士慰劳军队、救助难民,稳定上海的金融和工商业。
也正是因为这次活动,保证了上海的金融和工商业没有受到太大的波动。
成千上万的难民涌入租界,杜悦亲自带头救济难民,给难民们发放物资,妥善地安置了成千上万的难民。
不仅如此,杜悦还资助了医院,自掏腰包购买药品,救治病员上千民。
也是在此时,杜悦领养了两个孤儿,一男一女。
这些日子的忙碌,让杜悦成功瘦成了皮包骨,往日那个肉包子脸的杜悦全然不见。
有时候孙燕突然蹲在了她窗户上,盯着她直咂舌:“啧啧啧啧,瞧你瘦成这德行,等你那个情郎回来,他还认得你吗?”
说话间,外面又传来一阵轰炸声。
她兀自给自己倒了杯水,没搭理孙燕,只是在想。
他是否还好?是否还吃得饱,睡得暖?一旦想到这些,杜悦便没心情吃东西,只能去做点力所能及的事麻痹自己。
就在这晚,齐三带着好消息冲进她的房间,告诉她:“老板,有程三公子的消息了。”
杜悦捏紧了茶杯,忙问:“在哪儿?”
“在文庄!”齐三说:“我们得到的消息,日军不久之后就会攻打文庄,而程三公子打算死守文庄!”
“他真是疯了。”杜悦皱着眉头说:“如今秦南省是什么局势,他难道不清楚么?就凭他,怎么可能抵挡得住日军攻击?”
齐三问:“要不要我带兄弟把他请回来?”
杜悦犹豫了一瞬后说:“我亲自去。”
齐三忙道:“这怎么成?那边正打仗,太危险了。况且,上海现在正需要您。”
杜悦坚持:“我一定要去。”
孙燕冲着她翻了个白眼:“女人呵,感情用事,真是疯了。”
杜悦看了眼蹲在窗台上的孙燕说:“孙燕,你易容成我的样子,用我的身份呆在上海。我家钱财随你取,只需要你扮好我的身份即可。”
孙燕还想再劝她,也深知她的脾气,也懒得再劝。
她既要离开上海,而他能替她做的,就是演好她,让她无后顾之忧。
齐三安排了飞机,杜悦乘飞机到了秦南省,又坐了十几个小时的汽车,抵达文庄。
她找到程沣时,他正和底下士兵商议御敌之策,看见杜悦,以为在做梦。
杜悦扯着他衣领,当下底下士兵的面儿,气冲冲将他揪出了议事厅。
将他揪到门口,什么话也不说,先给了他一个耳光。
她皱着眉,仰望着他:“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知不知道,你已经一年又六个月没给我回过信。”
程沣的皮肤黝黑不少,穿着打扮也不似往日精致,唇周都是刺手的胡渣,整个人变得硬朗且糙。
他似乎已养成习惯,先伸手过去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我。你倒是瘦了很多,没好好吃饭?”
杜悦真是要被他给气笑,直接说明来的目的:“我不跟你废话,我今天来是带你走。日军马上围城,你们这点兵力,压根不能抵御。你跟我走,回上海。”
“不成。”程沣直接拒绝她:“我不能走,文庄几万百姓不愿离城,这里还有我的很多弟兄,我不能做个逃兵。”
杜悦红着眼睛看他:“在你心里,这里比命重要?”
“是。”
“那我呢?”
“你也比我的命重要。”
杜悦看着他,愣了数秒,将眼泪吞回去。她点点头:“那好,我陪你留下。”
“小悦,你别闹,上海还需要你。”程沣双手箍住她的肩,劝说道:“你回去,如今的上海不能没有你。”
“程沣,我一介女流,从来没什么大理想。一步步走到今天,我只是穷怕了。我并不想救国救民,我想救的从来都只是自己。”她望着他,吞咽了一口唾沫说:“你的命,也比我的命珍贵。我们是生死之交,如今已不分你我。我们分离的时间比认识的时间还长,所以我想留下来,弥补过去缺憾,同你共存亡。”
她见程沣愣着不说话,又道:“你不必劝,我会让齐三回到上海打理我的家业。”
程沣见她执拗,便不再劝。
来了文庄后,杜悦非得同他睡一个屋,理由是:“这一年零六个月,你杳无音信,害我每夜噩梦。现在我非得和你同睡一屋不可,否则,难以入眠。”
她这个理由倒是很合理,程沣也不介意。
一个睡床,一个打地铺。
于是下面的弟兄给杜悦出馊主意,说是个男人就没法抵抗和女人同床的诱惑。于是,杜悦让程沣上床,理由是:“你我认识多年,亲如兄弟,我的身体你也看过了,倒没必要拘束什么,一起睡床吧。”
于是,程沣便上了床,两人各自卷一张被子。
半夜,杜悦刻意钻进程沣的被窝,抱住他:“程沣,我冷。”
程沣一脸抱歉说:“前线就这样,物资缺乏,没有炭炉,你且忍忍,如果实在受不了,就回去吧。”
说着,将两张被子叠在一起盖,然后抱紧了杜悦,又问她:“还冷吗?你若是还冷,就睡那头,我在这头抱着你的脚。”
“……”杜悦只觉心头一梗,说:“不用,你就这么抱着好了。”
“好。”说着,男人又抱紧了她,很快睡过去。
没过几日,日军围城,全城封锁,只进不出。
文庄后面是海,船只被毁,无法撤离。于是数万平民、士兵被困城内,加上空中运输、海路运输均被中断,长达一百多天的封锁,导致城内资源逐渐贫瘠。
双方数次交火后,军火也匮乏,就快撑不下去了。
敌人在外扎营,而她和程沣在城内也无计可施。城内百姓出不去,也没有吃的,只能去吃观音土。
城内被饿死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士兵也无心战斗。
开城门?只要城门一开,他们面临的不会是希望,而是无止境的杀戮。
这天晚上,程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杜悦转过身,戳了戳他的背。
程沣转过身,与她四目相对。
他望着女孩,伸手过去捏了捏她的脸,却不似往日那般好捏。他叹息一声说:“瞧你瘦的。”
杜悦没打掉他的手,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一双大眼睛清凌凌地。她突然咧嘴笑出声,问他:“你看我们现在,像不像夫妻?”
“净瞎说,夫妻哪有我们这般?”
“同睡一床,共用一枕,还不像夫妻?”
程沣一脸严肃道:“战事最吃紧的时候,不论男女,都睡通铺。如你这般说,岂不都是夫妻?”
杜悦切了一声:“可你抱着我睡觉。”
“我是怕你冷。”
“打仗的事我不懂,现下局势似乎没有退路,你打算如何?”
程沣:“他们已经在外扎营两个月,想必已经到了安枕无忧的状态。我们打算用唯一的战机去轰炸敌营,我们已经找到了他们的军火营的位置,只要对准了他们的军火营轰炸,引起大爆炸,敌军必然大乱。趁他们混乱之时,打开城门,让百姓士兵出城。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可是我记得,你们的战机只剩一颗炸.弹,若发生大爆炸,战机又如何全身而退?”杜悦道出问题所在,讶然道:“岂不要牺牲一名空军?”
“是。”程沣替她将被子往上扯了扯,说:“睡吧,明日还有许多事。你又不懂打仗,问这些做什么?一人牺牲,总比再死成百上千人来得好。”
杜悦:“睡不着,你唱曲儿给我听。”
“想听什么?”
“《霸王别姬》,我只想听这首。”
“可我不会唱。”
杜悦清了清嗓音,咳嗽一阵后说:“那我唱给你听,你闭上眼,我哄你入睡。”
“好。”
他闭上眼,她在耳畔唱曲儿,声音轻轻地,宛如雀翎。
她的戏腔很轻松地就飙起来,毫不费劲。
大概他是真的累,很快睡着。
杜悦把手伸进他的被窝,握住他那双粗糙的大手,很快也睡过去。
凌晨三点左右,程沣醒过来,将手缓缓地从女孩手中抽出。他看着女孩叹息一声,他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又怎不知她对他的小心思?
抱着她时,他也想就这么把理智抛诸脑后,可他又总是忍住,就这么静静地抱着她。
他是自私的,自私地装傻充愣,抱了她这些日夜。
他知道明日之后,将与她永别,终于克制不住,俯身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这一吻毫不知足,又分别吻了她的眼角、鼻尖、脸颊,最后才是嘴唇。
她的嘴唇有甜丝丝的味道,让他无比贪恋。
他多么想留下,陪她一生一世,可他又不能放下万千人的性命。
……
第二天一早,杜悦醒来,没看见程沣,以为他去了营地。
就在这时,有人冲进来叫她:“杜先生,快随我出城。”
她一怔:“出城?”
“是,我军成功炸毁敌军军火营,导致敌军营地发生大爆炸,他们那边一片混乱,我们便乘虚而入。你快随我离开,沣哥已经安排了车在外等您。”
杜悦眼皮一直跳,有一丝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上飞机的是谁?”
那人言辞闪烁,躲避回答,只一味地催促她:“杜先生,快随我离开,晚了恐怕有变数。”
见她不愿离开,那人才交给她一封信说:“全城只有沣哥会开飞机,此事非他不可。他开着战机轰炸敌营后,大爆炸波及了他的战机,战机失事,坠入海中。这是……沣哥留给你的信。”
杜悦颤着手接过那封信,又忍着浑身哆嗦将信拆开。
一封信洋洋洒洒写了两页,却丝毫没提她想得到的讯息。
只是最后一段话,让她尤其深刻:
“现下中国固然破碎,但我五千年历史之民族,绝不会轻易屈服!愿用吾辈之热血,为中国铺起一条光明的路,让后辈踏着这条路,去看中国明日之晨曦。小悦,如果你能活着走出这座城,一定要好好替我看这山河。”
到最后,程沣对她也没有一句暧昧的话,亏得她几乎豁出性命留在这座城守着他。又亏得她被他抱了数个夜晚。
程沣,你他妈混蛋。
在程沣坠入深海的那一刻,他已经失去意识,没有奇迹出现,没有任何救援。
夕阳斜下,大海被烘成一片金黄。
他的身体缓缓下坠,头顶的光线渐行渐远。
恍然间。
他仿佛看见她靠在桥栏上吃糖葫芦,看见她舞着剑围着他唱曲儿,看见她为护自己而受伤,满背灼伤……
弥留之际,他仿佛看见那个女孩朝他游过来,拉住他,吻住了他的唇。
她的嘴唇软绵绵,带着丝丝甜。
他唇角微勾,在水中,哑声说出了一句话。
“小悦,来生我娶你。”
夕阳坠下,一轮明月高悬,海面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