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暴雨冰冷刺骨,让本就威严高耸的城堡变得阴森可怖。
被乌云遮蔽天穹,被雨水笼罩大地的世界中,透过那层层水汽蒸腾的“帷幕”,能看到的只有城堡铁窗后摇曳不止的火光。
伴随着马蹄下溅起的泥泞,冒雨的骑士长冲过了升起铁门的吊桥;继而翻身下马,满是淤泥的铁靴踏上石板阶梯,用力砸开了城堡大门的正门。
大厅左右两排火盆熊熊燃烧,带来光明的同时也在墙上留下了摇曳不定的影子;虽然来自拜恩的“萤石吊灯”早已传入洛泰尔,甚至天花板上也已安置,但洛泰尔宫廷上下似乎对这种“巫师的玩意儿”很不感冒,甚至有些厌恶。
大厅的尽头,一位胡须花白,却精神抖擞的老人正在等他。
六七十岁的年纪,在大厅之中却也依然身着甲胄;深黑色的大氅让他的身影显得愈发健硕;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仅在右手带着一枚印章戒指,海蓝色的宝石上雕刻着弗利德家的纹章,染血十字剑。
虽上了年纪,但依旧锐利的眸子和飒爽俊朗的面庞,让时间在这位老人的身上似乎都变得迟缓了,并未给他带来多病与衰颓的枷锁。
因为他是洛泰尔之主,弗利德公爵。
抛掉被雨水浸透的斗篷,骑士长从容不迫的走上前来,却注意到大厅的角落里站着一个瘦削的,戴着帽子还穿着长袍,一副学者打扮的年轻人,双手下垂默默的站在那里。
“这是我的书记官,不用多想。”座椅上的老人缓缓开口,眼神中还透露着些许的溺爱之情“鲁文推荐过来的,这孩子说什么堂堂公爵,宫廷中除了教士再没有念过书的廷臣,实在不像话。”
“既然他喜欢,那我就留下了话又说回来,自从有他在一旁记录,那帮伯爵们来见我的时候也终于有了点儿规矩都害怕要是丢了丑,会给家族和子孙抹黑呢;当然,他写的东西只给我一个人看,哈哈”
看到老公爵这么开心,一贯严肃的骑士长也附和着笑了笑,收回了目光。
“你回来了,而鲁文那孩子没回来。”
收起笑容,弗利德大公端正的抬起头,犹如鹰一般的眸子盯着骑士长“也就是说他赢了,是么”
“应该说大获全胜。”骑士长点点头,从摘掉斗篷下递给公爵一个长长的包裹“这是拜恩公爵的战利品,也是送给鲁文的加冕礼物算是此次帝国出使最大的成果了”
“哦”
双目猛睁,老人立刻接过包裹,抽出上面夹带的信笺迅速扫了几眼,不断的点头“好,很好不愧是都灵家的血脉,那个男人的子孙;这种送死似的任务,居然都被他办成了”
“亚伦,信上写的太笼统了;你再给我仔细讲讲,从头到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猛地一怔的骑士长脚底踉跄了下,险些摔倒。
差点儿忘了,自己的公爵大人根本就不识字
于是骑士长十分耐心的洛伦告诉过他的情报,又对公爵完完整整的复述了一遍;为了方便他理解,还加进去不少自己的理解。
二人在交谈的同时,角落里年轻的书记官拿起记事本,僵硬的开始记录起来;原本还心存怀疑的骑士长想起刚刚公爵说的话,也不再多想。
果然当骑士长话音落下,年轻的书记官也随之放下手中的记事本,像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的站在大厅的角落处。
“也就是说,即便亚速尔王国自洛泰尔西面的方向进攻帝国,失去古木森林精灵的协助后,能进攻的方向只剩深林堡一处,而且注定因为道路狭窄曲折,后勤补给困难的缘由,无法投入太多的军队。”
轻呼一口气的弗利德大公,眼神无比的精明“而鲁文那孩子却能凭借守护帝国西大门的功劳,成为抵御亚速尔王国入侵的英雄他是这个意思吧”
“拜恩公爵答应一旦亚速尔军队出现在古木森林,晨星林的精灵必定会送来情报;此外把他还会尽可能给我们援助,务求将亚速尔挡在洛泰尔之西,让他们在深林堡折戟沉沙。”
骑士长点点头“他大概是想借助这次的机会与洛泰尔交好,在帝国西面寻找新的盟友;因为南方的阿尔勒拒绝了他的拉拢,而艾勒芒又一贯只服从帝国皇帝的御令。”
“所以他得想办法拉拢我们即便不成,保持中立,也不能让洛泰尔站在康诺德皇储那边。”弗利德大公点点头“很好,可以答应他;但亚伦你得想个办法,把这件事暗中透露给皇储殿下。”
“鲁文这孩子太单纯了,让他去选一定毫不犹豫的站在朋友那边;我得趁着没退先安排下去,无论如何都得让洛泰尔和弗利德家族,保持中立,绝不参与到这件事中去。”
骑士长默默颔首;作为鲁文的亲信,他可能是最理解公爵这么做的人之一了。
“至于拜恩的支援,嘿嘿嘿还是不要太指望的为好。”弗利德大公一阵低笑“都灵家没有小气鬼,但被他们牵扯上,欠了人情债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上上代的艾勒芒大公就是最好的例子欠了罗兰一次,就给他卖命卖了半辈子,后半生还得想方设法给孤儿寡母的都灵家帮衬,俨然成了罗兰的封臣;我弗利德家要的是长盛不衰,不是屈居人下”
“是”
背起双手,骑士长神情一肃,重重的低下头。
“你是鲁文的骑士长,不应该离开他太长时间。”弗利德大公的脸上绽出笑容,表情中再多出一丝溺爱“回到深林堡去,别让你的主人等太久了”
扬起头,步伐凌厉的骑士长转身离去。
就在走出大门的刹那,警觉的骑士长步伐一顿,视线的余光再次朝角落里扫了眼;形影单薄的书记官仍旧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像个木偶似的。
摇摇头,不再迟疑的骑士长快步走出正门。
独坐大厅的弗利德大公微微颔首,终于心满意足的从包裹中抽出了那柄亚速尔长刀精致的刀柄与绚丽鲜艳的刀鞘,几乎立刻夺走了他的眼球。
再稍稍拔出刀刃,如镜的刀身倒映出两侧的火焰,折射的光线几乎他睁不开眼。
只有角落里的书记官依旧一动不动,犹如木偶般继续记录着。
精致的亚速尔长刀,令弗利德大公满眼都是称赞之色。
即便以他的见识,这柄刀在他一生中见识过的武器里也排的上前三,仅次于“贤者”布兰登一世的佩剑璨星;一部分还是因为这柄剑的名声。
“绝不让这柄刀默默无闻,是么”
弗利德大公低声冷笑,瞳孔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洛伦都灵也许他本身是好意,也的确是发自内心的将鲁文当成是自己的朋友;但并不等于他不会利用这段友谊,来为都灵家和拜恩谋利。
都灵家族的传统,在那位“黑公爵”的身上早已被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个家族的人可以同时拥有极其丰富而澎湃的情感,也能无时无刻保持着高度的冷静和绝对理智。
正因如此,他们才能用真心打动和聚拢一批对他们忠心耿耿,无怨无悔的追随者;然后带着他们奔赴自己的目标,理想和野心,去冒险,去奉献,去献祭自己。
他们是天生的冒险家,统帅和独裁者而且是让别人心甘情愿的服从,毫无保留的侍奉。
骑士精神、骑士军制和传统简直就是都灵家为自己的家族的强盛,而量身定做的制度。
罗兰都灵是如此,夏洛特都灵也是如此。
洛伦都灵难道会是个意外吗
弗利德大公眯着眼睛,猛地按住刀柄,将长刀入鞘。
不论他是或者不是,洛泰尔的弗利德家都绝不做别人的附庸如果洛伦都灵真的识趣,就该力求让洛泰尔保持中立,而不是将自己的挚友也拉上他的战车
鲁文还是太年轻了,在这种宫廷斗争中容易被个人好恶和虚幻的友谊蒙蔽双眼;自己必须趁着还有精力为他后二十年铺平道路,成为真正大权在握,执掌帝国西大门的洛泰尔之主。
洛泰尔没有驰骋大地的骑士,没有黑翼蔽日的巨龙,没有纵横捭阖的骠骑我们有的,只是藏在密林与山丘之中的战弓。
短兵相接的交锋,从不是洛泰尔的强项;百步之外,才是我们的战场。
在百步之外,在敌人尚未察觉之前,在猎物仿徨四顾的间隙,射出必中的死亡之雨;要么不动,要动,就得一击制敌
眼下帝国的局势尚不明朗,还不到洛泰尔下注的时候;拜恩想要拉拢弗利德家,区区一柄刀和几句口头上的承诺还不够;想得到洛泰尔的支持,还得拿出点儿真心实意才行。
嗯
弗利德大公抬起头,隐隐的好像听见什么动静。
“书记官,刚刚的你都记下来了”突然反应过来的老人看向大厅角落,表情疑惑“我不是说了,没人的时候就不用装模作样了吗不累啊,反正你的公爵又不识字”
年轻的书记官像是没听见似的,依旧举着手中的记事本,右手僵硬的挥动着羽毛笔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在干什么,我不是说不用写了吗”
皱起眉头,弗利德大公的表情有些难看“我的宫廷里需要尽忠职守的廷臣,但忠诚才是最重要的懂什么是忠诚吗就是我的命令,必须执行,我现在让你停下”
角落里的书记官依然没有理会,牢牢的将记事本举在胸前。
“你这个年轻人,怎么一点儿规矩都不懂呢”
戒心大作的老人起身走去,但依旧面不改色,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似的,右手已经按住了“折影剑”的刀柄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有谁为难你了;没关系,只要有事都可以和我讲,我可是个非常宽容大量的”
噗
面色骤变,弗利德大公的身影猛地一抖。
一柄锐利的亚速尔长刀自记事本后探出,贯穿了他的咽喉
被堵住了喉咙的老人艰难的垂下目光,看向自己一动不动的书记官。
他拿笔的右手早已被刀刃贯穿,刀身从他的腋下刺出,正好卡在了自己视线的死角。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
嘴唇颤抖的弗利德大公,艰难的挤出这几句话。
“为什么呵呵,这句话应该是我想说的。”一个冰冷的,充满了厌恶的声音从书记官的身后传出
“为什么米德尔那个笨蛋,居然死了啊”
老人目光一凝,在书记官的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了个娇小无比的身影。
一头墨蓝色的长发下,是一双尖尖的耳朵。
“堂堂御庭次席,居然不明不白的死在了那种乡下地方早就和他说过,那帮乡巴佬统统杀了便是,这下要我这个副官该如何同陛下解释啊”
奶声奶气的嗓音,娇小可爱的身影,却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还有这位老爷爷,别再徒劳挣扎了,你还没有明白吗”
“一旦被命中要害,身体就会立刻受我控制嘿嘿,这还得多亏了你不识字呢,否则这位书记官小哥哥可能早就被拆穿了。”
“没办法,因为他早就死了快两个多月呢。”
弗利德怒目圆睁可他现在除了惊惧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发现自己的手,居然开始不受控制的动了起来像是僵硬的木偶般,机械的抽动着,捧起手中的折影剑,“毕恭毕敬”的递送到面前。
“两个多月差不多就是人家的极限了毕竟玩具会坏,木头会腐朽,绳线会松弛。”
“所以公爵大人,高兴吧虽然你死了,但还是可以像活人一样继续维持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哦。”
“说起来,米德尔那家伙很喜欢给刀起名字呢;他的刀叫折影剑,而我的”
“是傀儡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