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海棠是个孤儿, 自小在梅山上长大,她的师父是个江湖郎中, 座下有十几个弟子, 大师兄二十岁那年,在山下的小河里发现了她。她躺在一个小竹篮里, 哇哇哭个不停。
师兄姓纪,当年包着她的那块襁褓上是海棠的纹样,自此她便叫了纪海棠,成了师父门下最小的弟子。
她年纪小,但悟性极高,师父总是说, 若她是个男子, 定能扬名天下。她心里是不服气的, 女子怎么了,女子就不能扬名天下了
纪海棠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周瑾之。
她清晨起来, 便见师兄们都没在药房,她一路寻过去,只见一群人围在山门前,瞧着山下。
纪海棠年纪小, 挤一挤就到了最前排。
只见山脚下,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正走一步,磕一个头,还没走到半山腰, 额头上的血已流了满脸。
师父隐居的山叫桃山,山上每到春日,漫山遍野的桃花开着,美得不可方物。
桃山上有神医,知道的人并不多,这人寻过来已是不易,却不知为何要这副样子。
“这是怎么了”纪海棠惊道。
“金陵城周家的公子,来了三回了,这得是第四回了吧。”大师兄啧啧说道。
“也是个痴情种子,可惜了。”二师兄捋着胡子答道。
“实心眼,师父都说了救不了,他还不信,师父便说那你去山下磕头,每走一步磕一下,我看看你到底心诚是不诚。”三师兄幸灾乐祸。
“可不是,不过是吓唬他罢了,没想到他真磕呢。”大师兄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老二老三,你们拦着他点,别磕坏了头,还得咱们赔。”
大师兄说完,便进内堂寻师父去了。
没过多久,师父便来了,他轻叹了口气“罢了,叫他进来吧。”
纪海棠瞧在眼里,撇撇嘴道“这不是个傻子嘛。”
后来,那个傻子上了山,坐在师父面前,眼里都是泪。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周瑾之这个傻子,却什么都做了。
而师父仍然说“公子还是请回吧,那位姑娘的病实是先天不足,能熬到今时今日已是不易了,若你当真要为她做点什么,便多陪陪她吧。”
周瑾之面色苍白,眼底最后一点火光终于渐渐熄灭,回归静寂。
他生的清秀苍白,年轻稚嫩的脸,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斯文文和书卷气。
纪海棠轻声道“师父,要不我去瞧瞧”
“你你去做什么”师父气道,“就凭你那几斤几两,看什么病呢。”
“嗯我去瞧瞧,便是救不了,好歹也可以开些方子,缓和症状什么的。”纪海棠说道,“反正金陵城也不远”
最终,师父同意了。
他说“傻丫头,去看看也就罢了,别把心丢了。”
那时候,纪海棠不懂。
十五岁的纪海棠头一回有机会下山,心里多少有些雀跃。她跟着周瑾之进了金陵城。
回去的路上,她好奇地问周瑾之“那个得了病的人是你的什么人”
“她是我未婚妻。”周瑾之闭着眼,低声说道。
纪海棠微微一愣,不知为何,心底竟有些空落落的。
“未婚妻啊。”她嘟囔着。
“我们青梅竹马,自小定亲,婚期本定在明年,可她说什么也不肯成亲了。”周瑾之一边说,一边红了眼睛。
纪海棠只好挠挠头安慰他“我也不会安慰人,但你这个样,她一定不会高兴的吧。”
周瑾之愣了愣。
“她肯定想你开开心心的。”纪海棠咧嘴笑起来。
后来,他们到了金陵,纪海棠也见到了那位未婚妻姑娘。
那是个斯文秀气的女子,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大,纪海棠一见她,便知师父为何说什么也不肯医治。
肺痨之症,两颊带着红晕,身形却瘦的厉害,咳嗽几乎不停,血从帕子上沁出来。太晚了,至多也不过是半月有余的寿数了。
女孩姓陈,是周家世交之女,若不是因为病情,明年便要与周瑾之成婚的。
“好年轻的神医啊。”陈姑娘笑道,“竟然还是个女子。”
纪海棠咧嘴笑了笑“我是纪海棠。”
许多年后,纪海棠才知道,她这般年纪的女子,没人会正经把她当大夫,周瑾之也只告诉陈姑娘,她是神医的徒弟,下山闯荡江湖的。
陈姑娘便笑着说“那好,正巧我整日里没什么人说话呢。”
之后的半个月,纪海棠是和陈姑娘在一起的。两个年轻的姑娘,自小都没什么玩伴,凑在一起很快混熟了,整日里闲聊。
纪海棠给陈姑娘讲山上的故事,她便也给海棠讲话本里的故事。
她讲牡丹亭,讲木兰从军,讲帝王将相,风流情种
她们只相处了十四天,这之后,她便走了。
临走之前,她还吃力地笑道“海棠啊,我把我屋里的话本都送给你好不好日后若有好看的故事,你也替我多看看。”
纪海棠答“好好,都听你的。”
纪海棠一脸莫名“我能看得了他”
陈姑娘笑起来“真是个傻丫头。”
那是纪海棠结交的第一个好朋友,纵然人人都知道,她的生命转瞬即逝,可她一直都笑着,笑的很开心,笑的很高兴。
这之后的每一年,陈姑娘的忌日,纪海棠都会去,而每一年,她都会遇到周瑾之。
所以纪海棠知道,周家又帮周瑾之订了几次亲,都被他退掉了。
周瑾之不见任何女子,没有侍妾,只一心一意的读书,后来他过了童生,再后来,他当了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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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海棠又学了好多年的医术,也出了师。
因是女子,找她看病的人并不多,她便云游四处,常帮一些穷苦的女人们看病。她们身子不好,经常病了而不自知,她用最便宜的药,也不收诊费,竟渐渐在妇人间有了些名气。
后来,她也时常四处游历,直到那一年,她刚回到桃山,周瑾之便找上门来。
金陵城出了瘟疫,而师父和师兄们都不在,纪海棠便跟着去了。
路上的时候,纪海棠上下打量着周瑾之,她许久没见他,只觉得他比过去沧桑了许多。
“你成亲了吗”纪海棠忍不住问道。
周瑾之愣了愣,没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
“没有。”
纪海棠咬了咬唇,不动声色地问“还想她吗”
周瑾之轻声道“想啊,可是想着想着,却发现,我已不记得她的容貌了。”
纪海棠闭了闭眼,惊奇地发现她也不记得了,那个和她只有十八天友谊的女子,终究是渐渐湮没在了众人的记忆里。
可她瞧着周瑾之的脸,忍不住想,怎这么多年了,她却怎么也忘不了他呢
金陵的时疫情况比纪海棠预料的重些,忙的时候,她几乎整夜整夜的不睡,一张张的写药方,亲自试药。
夜里,一灯如豆,小药炉仍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纪海棠昏昏欲睡,周瑾之走过来,递给她一杯茶。她睁开眼,迷迷糊糊说声谢谢。
“你也小心些,万万别累病了。”周瑾之劝道。
纪海棠拍了拍脸“我没事,试完这一副,我就睡。”
周瑾之把她抱到床上,自己看着药炉。
没过多久,床上便响起了一阵呼噜声。
周瑾之低笑着摇了摇头“傻丫头。”
第二天清晨,纪海棠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盖着棉被,药炉已经熄灭了,桌子上放了一碗药。
纪海棠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桌边,拿起药喝了一口,熟悉的清苦味道自她舌尖蔓延开来。
味道终于对了,下一步就该找病人试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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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海棠心不在焉地想着,盯紧了周瑾之的唇。
他的唇色淡,数年过去了,他愈发显得书卷气了,便是睡着的时候,也是斯斯文文,呼吸均匀,连点鼾声都没有。
纪海棠瞅了瞅,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周瑾之的脸颊,而后噗嗤笑出来。她咂咂嘴,只觉得嘴里的苦味好像淡了许久。
而后,她推门而出,并未注意到身后周瑾之渐渐红起来的脸颊。
时疫的事过去之后,纪海棠便在金陵城开了家药铺,人不多,来来往往的也多是穷苦人家,药铺开了一年,不但没赚,还赔了不少。
好在出钱的是周家,周瑾之不说什么,她也只作不知。
那两年,她做悬壶济世的名医,他是一心扑在官场上的大人。
见的多了,纪海棠便忍不住总是撩拨他。
“周瑾之,八年了,你还不准备成亲”纪海棠问道。
周瑾之手里拿着捣药的小锤,听此停了下来。
“不成了。”
纪海棠撇撇嘴“你爹娘定然伤心的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