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醇郡王夫妇对局势的判断,还是失之草率了。就在醇王福晋进宫看望姐姐后的第二天凌晨,两骑快马自城南的永定门驰入京城,在南大街上一路狂奔,过了正阳门,向东一拐,上了兵部街。
沿路被惊醒的人都知道,这又不知是哪个省的紧急军报到了——如果不是折差,则绝不敢在暗夜沉沉之中的京师里,这样不顾一切的纵马飞奔。而如果不是最紧急的“六百里加紧”,折差也不至于玩命到这样的地步。
两名折差在各省驻京的提塘官公所下了马,冲进公所内,叫了一声“老齐!”,将身上的折包往迎上来的浙江提塘官手中一递,便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就地坐倒,大口喘着粗气。那位叫做老齐的提塘官顾不上照料他们,先把折包拆开来,看见里面的包封上,盖的是闽浙总督耆龄的大印,却不见巡抚王有龄和杭州将军瑞昌的会衔,顿时面色大变,倒抽了一口凉气:“坏了!”
天亮之后,一则噩耗便以极快的速度,在京城里传播开来:杭州被长毛攻占了。
平洪杨的军兴以来,至此已有十一年,官军丧城失地的事情,见得太多,何以这则消息格外让人震惊?一来,安庆才破不久,上下都以为局面已经好转,收功的曰子就在眼前,忽然遭此当头一击,不免为之色沮;二来,杭州是旗营驻防之地,筑有满城,杭州一破,满城之中的近万旗人,落在长毛手里,怕是有死无生了。
实际的情形,与京中所猜测的亦相去不远。
杭州之陷,与安庆颇为相似,虽然主客易位,但都是败在粮食上面。所不同的是,安庆被围了一年多,才告断粮,而杭州仅仅被围了一个多月,城中存粮便已告罄。
说是告罄,其实不如说是准备不足。杭州民间,从无存粮的习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南米仓,城边几十里到处都是粮田,要存粮做什么呢?在官府来说,也是应对失据,仓促之间被“忠王”李秀成的大兵合围,毫无办法。巡抚王有龄,派了自己的至交加心腹,大名鼎鼎的胡雪岩到上海买粮,然后走海路,从鳖子门进入钱塘江,运到了杭州,结果又是重演了安庆故事,粮船为太平军所阻,粒米不能入城。
城中的粮食很快便吃光了,接着是吃鱼翅、海参、枣栗、柿饼,然后开始吃糠麸、野菜、芭蕉叶、皮箱,最后终于上演了吃人的悲剧,天堂变作了人间地狱。
这样的情形,当然守不住。总兵张玉良做了最后一搏,带兵出城,试图打开一个通往钱塘江边粮船的通道,结果力战不支,全军覆没。如此一来,太平军攻城更急,拿两只大船翻过来盖在地上,从船下凿通暗道至凤山门下,用几口棺材装满了火药,塞大炮台之底,终于破毁了城墙,一涌而入。巡抚王有龄以下,二十几名四品以上官员,或上吊,或服毒,或是抹了脖子,以身殉职。
而旗营驻防的满城,则是在外城陷落七天以后,方才告破。外城刚失守的时候,杭州将军瑞昌就命令发下火药,每家兵丁给发三斤,官弁衙门每给一桶,将军衙门和都统衙门,各给四桶。等到满城一破,将军府两声号炮,各家一起点火,不分男女老少,均葬身火海,几乎无一幸免。
这一天,关卓凡不当值,难得的睡了个痛快。起身之后,还没来得急用饭,便从总兵衙门派来的信差口中,听到了这个消息。
杭州陷落,在关卓凡而言,引不起什么感情上的波澜——这是是意料中的事,他只是不能确切记得曰期。满人入关之后,屠杀甚烈,现在有这样的果报,也没有话说。然而在杭州一同罹难的,亦还有四万多汉人!见得太平军的一切口号,也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另外一方面,其实他一直在等这个消息,因为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有着另外一些意义。
杭州一破,意味着东南的战局再度糜烂。关卓凡换上了公服,坐在书房里静静地思索了一会,提起笔来,给远在上海的利宾,细细地写了一封信。写完之后,展读两遍,密密封好,压在镇纸下面,这才站起身,大步走出来,喊了一声:“图林,备马!”,带着图林和两名亲兵,向城东的步军衙门东城分署驰去。
到了东城分署,在衙前站班的兵士自然要下跪请安,而等到进了衙门,里面的大小官员更是乱成一团,心说怎么这位新任的左翼总兵,招呼也不打一个,说来就来?一个个忙不迭地从屋中奔出来,行礼请安。
“免了免了,请各归本位吧。”关卓凡很客气,说完了这句,向管着东城分署的参领德敏拱了拱手,笑着说:“老德,对不住,没给你打个招呼就来了。我没什么别的事,找个人私下说几句话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