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洗尘的宴席,设在道署的花厅之中,作陪的除了在码头接船的几位官员,还有三位士绅,一位是上海钱业公会的理事,一位是上海丝业公会的理事,一位是怡和洋行的买办。三人之中,有两人是捐班道台的身份,另一人是捐班知府,因此通座算下来,倒是以关卓凡的七品知县,品秩最低。
最低归最低,却是主客。丁世杰和张勇,不敢抢关卓凡的话头,而且洋场上的事情,一窍不通,在这样的场合也怕露怯,于是除了应付敬酒的人之外,话并不多。然而这样的表现,看在上海官绅的眼里,翻增敬意:一是两人酒量豪迈,杯到酒干,面不改色;二是显得沉稳矜持,果然有大将风范!
桌上的话题,自然要由吴煦和关卓凡来挑选。从京中的趣事,扯到洋场的繁华,终于谈到了平洪杨的大局。
“逸轩,你本是二品的总兵,又从京中来,大局自是最为清楚。依你看来,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局面?”
“平洪杨只是早晚的事情,”关卓凡笃定地说,“安庆一破,江宁再无重镇屏障,自古以来,对顺江而下的军队,金陵都是无法抵挡,何况这一回还是曾大人的百战精兵。六朝古都,恐怕也只好‘一片降幡出石头’了。”
“哦,哦。”在座的官绅,彼此对望,都是喜动颜色。
“如此说来,上海是不要紧了?”吴煦心中高兴极了,满怀希望地问道。
“这……吴大人,恕下官直言,这只怕又未必。虽说洪秀全在天王府里曰曰醉生梦死,可是伪‘忠王’李秀成这个人,是长毛众望所寄,不简单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现在苏杭都在他的手里,手提重兵,一定会再弄些花样出来,来减轻他们‘天京’的压力。”关卓凡徐徐地说,“要弄花样,弄在哪里好呢?放眼东南,也只有拿上海来做文章了。因此朝廷调兵,加强上海的守备,无非也是防着他这一手。”
官绅们脸上的神色,又转趋凝重,不过这毕竟是原来就想得到的事情,因此吴煦点点头,说道:“好在现在有了轩军这一支天下劲旅,可以徐图备战之计了。我想李秀成新在杭州大打了一场,大概总要半年时间来休息整顿,调兵遣将吧?”
朝廷这帮官员有个坏毛病,就是惯于自己骗自己,来求得一个心安,看来吴煦也未能免俗。关卓凡心想,免不得又要做一次“预言者”,来敲打敲打他们了。
“李大人上一次力退粤匪,威名赫赫,轩军也还要听李大人的主持。”说起轩军,关卓凡先把李恒嵩捧了一句。未来上海的攻防,一定离不开李恒嵩的绿营兵配合,因此他对李恒嵩,一直是尊敬有加。说过了这一句,下面的话却急转直下:“李秀成用兵,一向险急诡诈,我敢断定,不出正月,长毛的大军,必到上海!”
在座的人,都是脸色大变,就连李恒嵩,脸上也现出了惊惶之色——现在已进了十一月,岂不是说,再有两个月,李秀成就要杀到了?然而关卓凡敢这样说,必然有他的道理,又或是有可靠的情报,所以对他的话,谁也不敢不信。
“这……”吴煦额上见了细汗,“李合肥新练的淮军,枪械未齐,说是最快也得再要几个月才能到沪上……逸轩,上海的安危,全在你手里,我们大家,都听你的调遣!”
自然是枪械未齐。关卓凡心中,对李鸿章有微微的歉意,心说你的枪械若是齐备,我到哪里去找立功的地方?
眼看一场接风宴就要变成军事会议,这在关卓凡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军情火急,确实是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不过对吴煦的说法,关卓凡还不能接受,要再逼他们一逼,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下官不敢当。上海的攻防,自然还是听吴大人和李大人的。”
“逸轩,这样的时候,你就不要再客气了,”一旁的候补道杨坊说话了,把手向座上比划了一圈,“一切以大事为重,其他的都该先放下。在上海能说了算的,今天都在这里,要人要钱,你一句话。”
杨坊这番话,说得很透彻,也很到位,在座的官绅一起点头。而杨坊这个人,亦是关卓凡所特别重视的一个,将来有不少事情,要着落在他的身上,所以对他的这句话,欠身致谢,表示领情。
“杨大人说的是,下官受教了。既然承蒙各位大人厚爱,下官就斗胆有所陈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