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环视大堂,“即以在座诸公的职分差使而言——军机处之前,何来军机处?顾委会之前,何来顾委会?外务部之前,何来外务部?——凡事总有第一次!”
“宝竹坡!”醇王大声说道,“你说的这些,都是政府衙门,岂能同统嗣大事相提并论?”
宝廷一声冷笑:“‘都是政府衙门,岂能同统嗣大事相提并论’?好,那咱们就来说说能够相提并论的!本朝康熙之前,是怎么立储的?康熙之后,又是怎么立储的?”
醇王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本朝金匮建储,”宝廷说道,“莫说二十四史不载,考诸万国,又有哪一个国家如是者的?”
顿了一顿,“立女帝,二十四史,好歹还有一位则天大圣皇帝!泰西诸国,就更不必说了——英吉利、西班牙、俄罗斯……女子继统、承嗣,车载斗量!”
彼时泰西诸国,女子继统、承嗣,其实还是比较稀罕的,实在说不上“车载斗量”,不过,在座诸公,大多数都不了解欧洲国家君主继承的具体情形,极少数了解的,自然也不会就这四个字同宝廷较劲儿。
“世宗宪皇帝开金匮建储之例,”宝廷继续说道,“怎么没有人说他‘变更祖制’、‘不合古制’、‘礼制所无’……诸如此类?”
“究其竟,世宗宪皇帝此举,顺大势,合人心,四个字——‘应时而变’!”
微微一顿,“或者说,‘与时俱变’!”
底下的人们,交头接耳,切切私议。
“昨儿晚上,”宝廷说道,“我翻了翻《石头记》,其中一段文字,倒是十分有趣……”
说到这儿,笑了一笑:“稗官说部,虽非大道,不过,其中亦有文笔、立意俱佳之佼佼者,颇能够微言大义的!至于采问民瘼,观风纳谣,这些书,就更有可披览之处了!”
顿了顿,“在座的翰苑前辈,大约皆不以《石头记》为然。不过,嘿嘿,旗下的大家子,大约都是看过这本书的……”
宝廷的言下之意,大伙儿都听得懂:在座的亲贵王公,并非都是读书种子,我拿《礼记》、《尚书》举例子,效果未必那么好,拿《石头记》举例子,人人都听得懂,“翰苑前辈”们,就不要介意啦。
果然,年轻的亲贵,譬如礼亲王世铎、豫亲王本格,以及载治、载漪,神色更加专注了。
“那一回,”宝廷说道,“叫做‘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伦乐宝玉呈才藻’,说的是元妃省亲,命宝玉就‘潇湘馆’、‘蘅芜院’‘’‘浣葛山庄’四处,各赋五言律一首。”
“时宝玉才做了‘潇湘馆’、‘蘅芜院’两首,正做‘’一首,起稿内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瞥见,谓宝玉曰:‘贵人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才改了‘怡红快绿’,你还用‘绿玉’二字?嗯,蕉叶之典颇多,再想一个罢!’”
说到这儿,见礼亲王世铎听得极其入神,宝廷微微一笑,说道:“请教礼亲王,接下来,宝玉、宝钗,都说了些什么呀?”
世铎万万没有想到,宝廷的话头,突然就抛给了自己,登时脸就红了,嗫嚅了几下,说道:“呃,呃,这个,这个,宝玉想不起出典,呃,呃……”
“呃”了几声,话终于说利落了:“宝钗说,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
宝廷diǎn了diǎn头,说道:“王爷说的不错——然后呢?”
“宝玉问,‘绿蜡’可有出处?宝钗说,宝钗说,呃,呃,那个,那个,‘冷’什么来着……”
世铎的脸又红了,本王爷实在是不记得,那“绿蜡”典出何处啦。
宝廷没有继续难为他,微笑说道:“宝钗说,唐朝的韩翊有一首咏芭蕉诗,头一句便是,‘冷烛无烟绿蜡干。’”
“对,对!”世铎连忙说道,“呃,就是‘冷烛无烟……绿蜡干’!宝玉听了,还对宝钗说,姐姐真是‘一字师’!从此,只叫你师傅,再不叫姐姐了!宝钗笑说,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
世铎兴致勃勃,还要继续往下说,宝廷打断了他:“王爷记心真好!”
随即转向众人,说道:“每看到这儿的时候,我总会想,韩翊之前,何有人用‘绿腊’描状芭蕉的?怎么他就用了,还变成了‘典’?”
这真是一个……很深刻的问题呀。
宝廷自问自答:“不过‘贴切’二字!管他之前有没有人用过?只要‘贴切’,就可以用!用了,第一个用了,就成了‘典’了!”
说到这儿,提高了声音:“各位,‘祖制’之前,何来‘祖制’?应时而变,与时俱变,今日新兴之例,异日便为‘成例’,便为后世子孙之‘祖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