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军虽已入城、入宫,”刘宝第说道,“但是,进来的仅仅是其所谓‘近卫团’,拢共不过三、四千人,神机营呢,三万余人,整整十倍之!”
醇王精神一振,“不错!”
略一沉吟,“不过——”
“王爷是觉得轩军占了‘先手’”,刘宝第说道,“其实,以学生之见,这个‘先手’,不如不占!”
“怎么说?”
“王爷请想一想,”刘宝第说道,“他们的‘先手’,究竟是怎么占的?”
微微一顿,“紫禁城里一支,内城九门,东直、朝阳、崇文、正阳、宣武、阜成、西直、德胜、安定,各一支,朝北内小街一支,那个朝阳门内大街的什么‘松江军团总粮台……驻京城办事处’一支,除此之外——”
再顿一顿,“理藩院胡同和小苏州胡同,各放了一支——尤其是理藩院胡同,戒备森严,赶上朝内北小街了!”
“哦?”醇王沉吟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理藩院胡同——不奇怪!”
说到这儿,淡淡一笑,“那儿,可是嗣皇帝的‘潜邸’呢!是万万不能出一丁点儿的差错呀!”
“是呀!”刘宝第说道,“咱们来屈屈手指头——这三、四千兵,拢共分成了十三支,每一支,能有几个兵?也就是紫禁城里的那一支,人数稍稍多点儿——可是,即便是这一支,也是分散于紫禁城各门、各殿,紫禁城那么大,跟撒胡椒面儿似的!须知——力分则弱!”
醇王眼睛一亮,一拍大腿,说道:“先生所言极是!力分则弱,兵家大忌!关逸轩还是带兵的——可笑!”
刘宝第冷冷一笑,“带兵的不知兵,在在皆是!关逸轩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醇王虽然糊涂,倒还不至于以为关卓凡“不知兵”,他笑了一笑,说道:“智者千虑,终有一失,不奇怪,不奇怪!”
“由此亦可知,”刘宝第说道,“对方根本没有想到,王爷会遽做‘清君侧’之睿断——根本没做相应的防备嘛!咱们的雷霆一击,必收全功!”
醇王点头,“不错!”
“还有,”刘宝第捻着自己的山羊胡子,“这十三支兵,是整个北京城,东南西北中,都撒上了——北京城那么大,有事之时,彼此如何呼应?说关逸轩‘不知兵’,我看,也没有什么冤枉他的!”
这一次,醇王虽然没有开口赞附,却微微的点了点头。
“王爷,咱们是以十打一,以拳对指——各个击破!再加上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大事焉有不成之理?”
“嗯,有道理,有道理!”
醇王连连点头。
略略沉吟了一下,“不过,轩军到底还是颇有战力的,咱们也不能大意了。”
“王爷请放心,如果是野战对阵,枪炮互击,轩军或许还可以和神机营一较短长,可是,这场‘清君侧’的仗,打的是近战、巷战——王爷,这近战、巷战,可正是神机营之所长啊!”
醇王眼睛又是一亮,“先生说的对!近战、巷战——确实是神机营之所长!”
各位看官,请特别留意这一段——醇王和刘宝第,何以对神机营的近战、巷战,有如许自信?
前文提到,神机营的训练方式,异常奇葩——醇王、刘宝第的信心,就来自于这种奇葩的训练方式了。
咸丰十一年,神机营草创,章程一共八条,是恭王委托“知兵”的七弟草拟的,其中的第一条就是,要求在前锋营的抬枪队中——这是神机营的第一批兵源——加入刀矛、藤牌等“技艺”。
醇王以为,“一有技艺,即人人勇敢,其气先壮”。
文祥主持神机营的时候,这个“技艺”的训练,只是“具文”,从来没正经当回事儿。文祥辞差,醇王全面接手之神机营,可就大张旗鼓的推行“技艺”训练了,除了刀矛、藤牌,还有“巨斧”,以及各种“变化莫测”的“阵图”——操演之时,进退趋转,煞是好看。
至于已经被湘军、淮军全面淘汰的弓箭——轩军就更加不必说了,也成了神机营的重要的训练科目。
醇王以为,这叫“中体西用”。
就是说,神机营虽然是中国第一支用上了新式洋枪的军队,但是,不但其管理完全是旧式军队的一套,就是训练,也在不遗余力的开历史的倒车。
醇王自诩“知兵”,“知”的,其实尽是中国古代兵书上的“兵”,他由始至终,根本就不晓得,近现代军事,到底为何物?
说到这儿,一定要说一说,荣禄进入神机营之后,投醇王之所好,上的一个揭帖——很大程度上,荣仲华就是靠了这个揭帖,大得醇王赏识,飞黄腾达起来的。
这个揭帖,醇王以“夹片”的形式,上奏朝廷,因此,关卓凡也得以奇文共欣赏。
荣禄说,“夫用兵之道,全贵以长击短,以力胜巧。该夷等专以火器见长,枪炮较之中国所用者诚为精巧,今中国或购自外洋,或自用机器仿造者,以之剿捕内地盗贼则有余,与之对垒则嫌不足,即使制造如法,亦不过与之相等,决战时胜负尚不可知。”
“今宜仿照戚继光‘鸳鸯阵’法,挑选长大、强健、便捷步卒,以十人为棚,十人中择一勇敢者为之长,十长中又则一人为百夫之长,百长中再择一人为千夫之冠,厚其饷,严其功罪,信明赏罚,将卒联为一心,令其知胜必赏、罪必诛,自无退缩溃散之虞。”
说了这么一大轮,虽然也没什么叫人眼前一亮的东东,但多少还算有点儿道理,不过,“自无退缩溃散之虞”之后,又该做些什么呢?
请留意,戏肉来了:
“然后使之专练藤牌长矛,大刀巨斧,务使跳走击刺,矫捷如飞鸟,摧撼冲突,迅烈如猛虎。临阵多设奇伏,奋身揉进,兵刃相接,则彼虽恃火器之精,将有措手不及之势,更以铁骑纵横轶荡,火器从旁掩袭,或可制胜。”
就是说,荣禄认为,洋枪洋炮呢,购买也好,仿造也罢,说到底,都是从洋人那儿过来的,咱们就算玩儿的再溜,也溜不过人家洋人,因此,顶多打个平手,一不小心,就得吃败仗。
咋办呢?
唉,咱们得有自己的绝活儿呀,这个,洋枪洋炮,再加上咱们自己的绝活儿,以二打一,洋人就不是咱们的对手啦。
这个绝活儿,就是“藤牌长矛,大刀巨斧”。哦,对了,还有“铁骑纵横轶荡”。
“火器”的作用呢,不过是“从旁掩袭”。
荣禄的这篇揭帖,令醇王大为激赏,成为他“总理神机营”的最重要的理论文件——至少是之一吧。
这些,都发生在英法内犯之后,彼时,什么“藤牌长矛,大刀巨斧”,以及“铁骑纵横轶荡”,都早已在八里桥一败涂地。
真正是——
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非但如此,这种建军思路,基本上贯穿了醇王和荣禄之一生,一想到晚清的最高军事首长,一先一后,竟是两位如此人物,唉——
关卓凡当时就想,荣仲华,怪不得你的“武卫中军”,成军伊始,便以军纪败坏、兵无斗志著称,八国联军侵华,一个像样的仗都没有打过,便哗然四散,不复成军。
好了,又走题了,言归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