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说,”拉格朗迪埃尔沉吟了一下,“我们要做的,不是要不要‘节外生枝’,而是……促使巴黎下定‘节外生枝’的决心?”
“是啊!”穆勒说道,“给巴黎一个充足的‘节外生枝’的理由!——这个理由,必须充足到可以叫勒伯夫之流闭上他们的大嘴巴!”
“你觉得,”拉格朗迪埃尔说道,“如果我们把‘春红楼事件’汇报上去,这个‘节外生枝’的理由,够充分了吗?”
“‘春红楼事件’?总督阁下,咱们还是称之为‘荣盛商行事件’吧!”
拉格朗迪埃尔一怔,随即微微一笑,“好吧,就叫‘荣盛商行事件’吧!”
穆勒来回踱了几步,站定了,摇了摇头,说道:“这个理由,恐怕……还不够充分。”
“我想也是,”拉格朗迪埃尔说道,“毕竟,没出人命,事件的性质,只好算是两人打架斗殴——其实,中人在春红楼殴打法人,和之前的法人在荣盛商行殴打中人,性质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不过,”穆勒皱了皱眉,“春红楼的这场架,咱们的人,都是赤条条的,这个,让我来想一想,是否可将之上升到对法队乃至对法兰西帝国的侮辱的层面呢……”
拉格朗迪埃尔一笑,“将军,果然可将之上升到对法队乃至对法兰西帝国的侮辱的层面,性质自然不一样,可是,你别忘了,斗殴发生之前,咱们的人,就是光着身子的,他们的衣服,不是中国人剥下来的——在妓女的床上,又是越南的这种鬼天气,我想,没有哪个男人会穿着衣服的。”
穆勒不满的看了拉格朗迪埃尔一眼,心里说:我不晓得啊?用你来说?我的意思是——这个法人的衣服,咱们可以说成是被中人剥下来的嘛!
不过,他并没有反驳拉格朗迪埃尔。
这个假,并不好做,事情发生的时候,妓院里外的人,多了去了,三言两语,就能问出真像来。
如果巴黎那边儿本来就想找中国人的麻烦,还好办些,睁着眼睛说瞎话,上头、下头,彼此还可以“默喻”,可是,目下的情形,正好相反——呶,印度那边儿,还要派人过来“考察”呢!
见穆勒没说话,拉格朗迪埃尔说道:“我想,我们倒是可以‘亚罗号战争’为鉴——‘亚罗号战争’是怎么打起来的?咱们这边儿,是因为马赖神父被中国政府非法杀害;英国人那边儿,是因为中国士兵违反条约,登上‘亚罗号’抓捕人犯,并侮辱了英国国旗——”
道光二十四年,即一八四四年签署的《中法黄埔条约》,只允许法国在中国的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等五个通商口岸设立天主教堂,马赖私入广西内地传教,违反了条约,照该条约第二十三款,“佛兰西无论何人,如有犯此例禁,或越界,或远入内地,听凭中国官查拿”——中国政府逮捕马赖本身,是没有什么可争议的。
问题是,同样是第二十三款,“佛兰西人”被捕之后,“但应解送近口佛兰西领事官收管;中国官民均不得殴打、伤害、虐待所获佛兰西人,以伤两国和好”,可是,中国政府不但“殴打、伤害、虐待”了马赖——有一种说法,马赖是瘐毙狱中的——还砍了马赖的头,这就是拉格朗迪埃尔之“马赖神父被中国政府非法杀害”之谓了。
至于中国士兵登上“亚罗号”抓捕人犯,是否“违反条约”,却是有争议的。
道光二十三年,即一八四三年中英签订的《虎门条约》,有这么一段:
“倘有不法华民,因犯法逃在香港,或潜住英国官船、货船避匿者,一经英官查出,即应交与华官按法处治;倘华官或探闻在先,或查出形迹可疑,而英官尚未查出,则华官当为照会英官,以便访查严拿,若已经罪人供认,或查有证据知其人实系犯罪逃匿者,英官必即交出,断无异言。”
就是说,不论什么情形下,“华官”都不能登上英国船查拿人犯。
“亚罗号”船主是香港人,船员是内地人,但在香港注册,挂英国国旗,理论上,就算是英国船,不过,中国士兵登船抓人的时候,其注册已经过期——问题是,彼时,中方并不晓得这个情况。
中国士兵登船抓人,还不是英方最在意的,英方最在意的是,混乱之中,英国国旗被中国士兵扯了下来——英方认为,这是对英国的严重侮辱,中方既不能满足道歉、放人的要求,便终于引发了英法称之为“亚罗号战争”的第二次鸦片战争。
“由此可见,”拉格朗迪埃尔继续说道,“发动战争的理由——正当的理由,第一,杀害人命——还得是政府行为;第二,所谓的‘侮辱和损害’,必须是针对国家层面的——嗯,这一层,你说的倒是对的。”
“你说的倒是对的”的另一层意思,其实刚好倒了过来——“你说的其实不对”,“春红楼事件”中,法人光身子的问题,难以作为发动战争的藉口。
至于“杀害人命”云云,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法国人,较之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日本人,到底更像个文明人一些,也更有底线一些,还想不出自己人杀自己人然后嫁祸中国政府这种下作法子的。
穆勒又开始踱步了。
过了一会儿,他停了下来,慢吞吞的说道:“也许,我们该换一个思路。”
“换一个思路?”
“若对中国有所行动,”穆勒说道,“必须先取得巴黎的授权;可是,如果我们只是对越南有所行动的话,则提前跟巴黎打个招呼都是不必要的——这本来就在我们的职权范围之内嘛!”
拉格朗迪埃尔心中一动,“你是说——”
“打狗给主人看!”穆勒狞笑着说道,“中国人巴巴的跑到越南来,想来,无非是要宣示他对越南的宗主权什么的——那么,咱们就在他这个主人面前,狠狠的抽打越南的这条狗,看一看,他这个‘宗主’,到底能不能庇护越南这个‘藩属’!”
“哦……”
“如果中国人对我们的行动不作出任何反应,”穆勒冷笑说道,“那么,中国人于越南人,便威信扫地,如此一来,他还怎么好意思做越南的‘宗主’?他在越南,还怎么呆的下去?”
顿了顿,“如果中国人对我们的行动,有所反应,那么——嘿嘿,这个反应,不能仅限于外交抗议吧?不然,屁用也没有!”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拉格朗迪埃尔的眼睛亮了,“如果中国人对我们的行动,做出了……嗯,‘激烈的反应’,那么,就不是‘衅自我开’,而是‘衅自彼开’了!巴黎那边儿,就不能视若无睹了!”
“正是!”
穆勒伸出一根手指头,晃了一晃,说道,“此其一也!还有其二——”
说着,伸出第二根手指头,比出一个“v”字的手势,又晃了一晃。
“其二?请教!”
“我们应该、也必须加快越南攻略的步伐!——在‘沱灢事件’、‘荣盛商行事件’的背景下,这是可以得到巴黎的理解的——别的不说,不如此,如何才能转移我们的军人们的愤怒?得给他们一个合适的发泄渠道嘛!”
“嗯……是。”
“之前的越南攻略,”穆勒说道,“实在是太保守了!什么‘步步为营’?根本是坐失良机!譬如,前年的‘丁导之乱’,如果以保护教堂、教士的名义,出兵顺化,则现在整个越南,都在我们手里了!哪里还有中国人的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