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相,”赵烈文沉声说道,“史宪之是只有衣冠冢的。”
曾国藩明白赵烈文的意思了:扬州城破之后,史可法尸骨无存。
“江阴城破之后,”赵烈文说道,“阎丽亨被执,虽然有兵卒‘以枪刺其胫,血涌沸而仆’之事,不过,到底是因为他‘挺立不屈,背向贝勒,骂不绝口’在先,事实上,端重亲王还是很希望他降顺的——阎丽亨延至第二天黎明,才被害的嘛!”
微微一顿,“而且,留全尸,依礼下葬——其后,亦许其子换贵重棺椁,迁葬本籍通州,史载,开棺之时,犹面目如生。”
“端重亲王”就是彼时的“贝勒”博洛,后封端重亲王。
还有,赵烈文不知不觉,用了“被害”一词。
“还有,”赵烈文继续说道,“江阴一役,血战八十一天,本朝这边,累计死四万余人——对阵的双方,早就杀红了眼!端重亲王麾下,不晓得有多少人,欲食阎之肉、寝阎之皮?这种情形下,端重亲王对阎丽亨,犹不失最基本的敬意!”
顿了顿,“史宪之呢?”
“被执之后,不过三言两语,豫亲王即‘使左右兵之,尸裂而死’——”
说到这儿,赵烈文嘴角痉挛似的抽动了一下,“即是说,对史宪之,非但没有任何招降的意思,还——”
抿了抿嘴唇,声音干涩,“立即乱刀砍死,甚至是……乱刃分尸!”
“这实在是一件绝大的惨事,豫亲王做的,实在是太过了!可是——唉!”
曾国藩默然不语。
过了片刻,赵烈文继续说道:“史宪之殉国之后,尸体也不晓得是如何处理的?反正,肯定没有下葬!以致其义子史德威收尸的时候,‘天暑,众尸皆蒸变不能辨识’,终致尸骨无存了!”
顿了顿,“扬州不比江阴,不过半天即城破,本朝几乎没有什么伤亡,无论如何,谈不上什么切齿之恨;而照史宪之遗书的口吻,他也绝不可能像阎丽亨那样,对豫亲王‘骂不绝口’。”
“则何以至此?——史宪之的官位,较之阎丽亨,可是云泥有别!”
“再想一想史宪之的四份遗书,其中一份,竟是给豫亲王的!而且,纯出以哀求口吻,说什么‘得以骸骨归葬钟山之侧,求太祖高皇帝鉴此心,于愿足矣’——”
“唉!这不是……太过讽刺了吗?”
“那份遗书中,史宪之还说什么‘败军之将,不可言勇’——可是,写遗书的时候,豫亲王还没有开始攻城呢!”
“这个时候,就自称什么‘败军之将’?甚至,就哀求敌人将自己‘骸骨归葬’?”
“实在是——唉!”
“所以,《祭史可法》一文,说他‘有死志、无战意’——此六字,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的评’!”
赵烈文一口气说了下来,到了后来,语气愈来愈形激烈。
不过,他为曾国藩谋,一向如是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独对之时,几乎没有任何的忌讳。
“惠甫,”曾国藩开口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史宪之这个样子,莫说自己人,唉,就是敌人,也看他不起啊!””
“可不是?”赵烈文说道,“不然,何至于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顿了一顿,“以前,面对外敌,穷途末路,只要‘死节’,便可许之为‘完人’——高宗纯皇帝《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不是说史宪之是什么‘千古万人’吗?反正,只要‘死节’了,不论生前办了多少误国误民的事儿,也统统不计较了!可谓‘一死遮百丑’!”
再顿一顿,“以后,这套嗑,可是唠不下去了!”
曾国藩点了点头,“所以,你方才说的‘贤愚之辨’——”
顿了顿,打住。
赵烈文把话头接了过来:
“这个‘贤愚之辨’,就不再以什么‘君子、小人’为分野了!必须为国为民,做出实实在在的业绩,才能作数——才可谓‘贤’!譬如,守城,你就得守得住!半天就丢给了敌人,你自个儿,就算死上十遍八遍,许给你的,也只是一个‘愚’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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