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殿门,斜阳晚照,耀目生辉,婉贵妃不由微微眯起了眼睛,脚步自然而然的停了下来。
她既驻足,关卓凡也就跟着站住了。
过了片刻,婉贵妃自失的一笑,“王爷请。”
“贵太妃请。”
“贵太妃?——王爷还是换个称呼吧,听到这三个字,我就觉得,真的要‘只是近黄昏’了。”
关卓凡尴尬了,“呃,是——婉贵妃请。”
婉贵妃嫣然一笑,重新拾步。
过了穿堂,到了殿后的平台,关卓凡想起皇帝方才的那句“别学银锁”,有些好奇的问道:“银锁是怎么回事儿啊?”
“银锁?——哦,我叫她回去取件东西,这个小蹄子,不晓得跑到哪里去钻沙了,到现在也没有回来——算了,不去理她了,这不晓得是个什么托生的,我也理不来。”
关卓凡微微张了张嘴,不过,到底忍住了向婉贵妃“告密”的冲动。
正想说点儿别的,婉贵妃轻轻的“啊”了一声,“王爷快看!”
婉贵妃嫩白的手指,指着平台边黄绿两色瓷砖砌成的栏杆的根脚处,关卓凡看时,只见几株嫩绿的小草,从地上的灰砖的缝隙中探出头来,晚风中,微微摇曳着。
“王爷你看,”婉贵妃悠悠的说道,“春天是真的来了!”
言罢,怅然的叹口了气,抬起头来。
视线穿过坤宁宫的穿堂,红墙之外,隐约可见御花园翠绿的松柏。
关卓凡心中一动,这个神情,这个模样,不正正是“望极春愁”吗?
“还真是——”他笑着说道,“眼见就要万物复苏了!”
顿了顿,“既如此,不揣冒昧,要向婉贵妃请教——婉贵妃可别笑话我。”
“不敢,”婉贵妃妙目流转,“王爷请说。”
“今儿个听了几句诗词,”关卓凡说道,“有的句子,本是极熟的,可是,惭愧的很,我这个不学无术的,竟记不得——唉,不是记不得,是原本就不晓得出处——所以,要请婉老师指点迷津。”
“婉老师”三字入耳,婉贵妃的妙目,倏然亮了起来,随即含笑说道:“不敢当——请关老师明示。”
关卓凡“哈哈”一笑,说道:“一句是‘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一句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请教,都是出自哪里的呢?”
婉贵妃偏过了头,秀美如玉的面庞上,露出了一丝顽皮的神情。
关卓凡心里有点儿发毛,正要进一步有所譬解,婉贵妃说道:“王爷,这几句,其实是同一个出处,都是出自柳耆卿——柳永的凤栖梧。”
啊?
我还以为,是不同的两首诗词呢!
关卓凡脸上一红,“果然闹笑话了——幸好是向婉贵妃请教,不然——嘿嘿!”
婉贵妃微微一笑,随即正色说道,“王爷的雄才大略,原在吞吐大荒,经营八表,诗词,小道耳,何足大人挂齿?左不过几句伤春悲秋的秾词艳赋罢了,王爷之汲汲,实在是不必要的。”
这几句马屁,拍的极其到位,关卓凡浑身上下的毛孔,好像都张开了。
而且,“吞吐大荒”“经营八表”云云,气象过于宏大,一般都是用在君主且是开国君主身上,用于臣子,其实是有僭越之嫌的。
关卓凡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女人真正不简单啊!
“说是这么说,”他笑着说道,“可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闹笑话就是闹笑话了——望婉老师有以教我!”
说罢,拱了拱手。
婉贵妃一笑,“好罢,整阙词是这样子的——”
顿了顿,“上阙——伫立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下阙——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关卓凡在心中默默的念了一遍。
“也有记载,”婉贵妃继续说道,“这阙词是欧阳永叔——欧阳修写的,词牌是‘蝶恋花’,不过,‘凤栖梧’‘蝶恋花’互为别名,一码事儿。只是,欧阳永叔的版本,较之柳耆卿的版本,有几个字的出入。”
“哦?还要请教。”
“上阙——独倚危楼风细细,望极离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人会得凭栏意。下阙——也拟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饮还无味。衣带渐宽都不悔,况伊消得人憔悴。”
关卓凡又默默的念了一遍。
慈禧念的,自然是柳永的版本。
“似乎柳耆卿的,略胜一筹?”
“王爷高见!”婉贵妃说道,“前头的,彼此差不了什么,不过,最后两句,画龙点睛,却明显是柳耆卿胜过欧阳永叔了,这也是为什么千百年来,大伙儿都拿‘柳版’当做‘正版’来用的原因。”
“受教!”关卓凡叹道,“薛宝钗以一‘腊’字而为贾宝玉之师,婉贵妃教我的,何止一字?——实在受益良多!”
婉贵妃轻声一笑。
过了一小会儿,“嗯,我想起了文宗皇帝——”
说了半句,打住了。
作为一名合格的听众,自然是要“捧哏”的,关卓凡很凑趣的,“怎么?”
“我想,”婉贵妃说道,“如果文宗皇帝如王爷一般,在我面前,闹了所谓的‘笑话’,不晓得,会怎么样呢?”
这个问题,关卓凡可回答不了,这个“捧哏”,不好“捧”了。
不过,婉贵妃本也没要他回答。
“我估摸着,”她轻声说道,“我就要搬去冷宫住了吧?”
关卓凡心头一震,不能再不接话了,“这个不至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