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枢的打坐室是浮生阁内最静雅的一个去处,彼时霞光正舔过鸱尾渐渐落下。周梨和江重雪被安置在打坐室内,谢天枢为他们把过脉后,一声不吭。哥舒似情道:“没救了?”
他自己都未发觉声音在抖,谢天枢回首看他:“有救。”
哥舒似情轻轻舒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救她。”
“哪个?”谢天枢直视他,问。
哥舒似情紧紧抿唇。
江重雪主要是内伤严重,尤其他不顾身体状况强自使刀,伤上加伤。江重雪伤得虽比周梨重许多,但周梨的情况更复杂。谢天枢开了门,叫人先将江重雪抬去后山药池浸泡,那片池子与众不同,有疗伤奇效。
待人去后,谢天枢转身问的第一句话便是:“她与聂不凡是何关系?”
哥舒似情不作声。六道神功这门武功异乎寻常,二十年前谢天枢与聂不凡交过手,所以谢天枢一探周梨的脉门,便知晓了她体内所蕴含的是何种内功。
谢天枢低头凝视周梨:“这武功比从前愈发霸道了。”
二十年前,聂不凡初创这门武功,甚至连六道神功这个名字都还未起,只创出一个雏形,但谢天枢与他过招时,已觉出此功太过刚猛,二十年来,聂不凡为了能打败他,在那山洞里日思夜想,将六道神功改造成了一头更为凶猛的恶虎,吞人的同时还会反噬自身。
哥舒似情低声道:“她是聂不凡的徒弟,聂不凡是她的师父,教给了她六道神功。”
谢天枢诧异了,“她在梅山之中练成了这门武功?而你,并不知道?”
哥舒似情嘲弄地道:“是,我不知道。”他抬起头,眼光犀利:“怎么,你要来责怪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天枢淡声,“我只是奇怪,你竟然没有杀了她。”
哥舒似情恨他,他知道。但是他更厌恶聂不凡,这姑娘学了聂不凡的武功,拜了聂不凡为师,他竟然还留她在世,更不可思议的,她此刻身受重伤,他还来求他救人。谢天枢道:“她是谁?”
哥舒似情痛苦地蹙眉,被触及到了那些不好的记忆,还是哥舒轻眉的声音,厉声道杀了她杀了她,成了他一世恶梦。他手指痉挛地抵在额头,告诉谢天枢:“她没死。”
谢天枢是个聪明人,并未用太长时间就反应过来,他更诧异了,“你确信是她吗?可是,当年……”
可是,当年,是你亲手杀了那孩子的,应该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她已经死了,死人也可以复活么。
哥舒似情俯身撩开了周梨的前襟,露出了雪白的肩头,那块月牙胎记便显露出来。
谢天枢没有疑问了,这块胎记哥舒似情也有,他出生的时候他曾亲手抚摩过。哥舒轻眉亦有,洞房那一夜,他摸到她肩头的印记,便知晓了哥舒家血脉的秘密。
“我不知道,”哥舒似情轻轻地摇头,“我不知道当年我究竟有没有杀死她了,娘一直在叫我杀她,把毒|药放在我手上,是我亲手喂下去的……我记得我真的喂了下去,然后便把她弃在了林中,可是现在,她却在我面前。”
“情儿。”谢天枢下意识想要抚慰他,脱口而出了那个亲近的称呼。
谁知,却让哥舒似情瞬间清醒了,后退躲开了他欲要伸过来的手,眼神恢复到了一贯的冰冷。良久,他冷笑道:“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那就是聂不凡竟然教了她六道神功。”
谢天枢片刻无言:“他不知道。”
“不错,他不知道,”哥舒似情笑得愈发清寒,“你看,上天就是与我哥舒家过不去,最亲近的血脉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在互相伤害。”他愤恨不已,看着床帏里昏迷不醒的周梨,又想到与谢天枢同处一室那么久,心中厌恶更盛,一脚跨出去前,他道:“我救她,因为是我欠了她的。而你,一切皆因你而起,你万死不足以谢罪,所以你若救不活她,便该和她一起死。”
门随之砰然重响,谢天枢沉默地静立了一会儿,夜色落了下来。他吩咐弟子这几日莫来打扰,他要亲自给周梨疗伤。又派了两名弟子去药池时刻注意江重雪的情况。又让他们好生接待求醉城的弟子,别起冲突。之后便闭门疗伤,每日弟子除了送去必要的茶水和一日三餐外,恪守了他的嘱咐,不敢轻易敲门。
几天后,谢天枢出了房门,开始分别给周梨和江重雪调制草药,每日往来于打坐室与药池之间。
疗伤期间,哥舒似情没有去看过,直到听说周梨无碍,他才暗自松了口气。
自从哥舒似情住进浮生阁起,姑苏就开始下起了连绵的小雨,仿佛他把瓢泼的雨水也一路带了来。
而求醉城弟子与浮生阁弟子的关系却在这期间大为恶化。
浮生阁重在修身养性,故弟子的秉性大多涵养极好,都尽量能避则避,能忍则忍,可是求醉城弟子实在没个下限,连佛都有火。他们就好像是故意挑衅,嘲讽浮生阁的饭菜难吃到只能喂狗,看来浮生阁的弟子都是一群狗杂碎,又在浮生阁雅致的雪白墙面上胡乱涂鸦,害得他们只能重新粉刷,刷完了第二天一看,上头又多了只大王八,气得弟子摔了漆桶。浮生阁周遭环树,多名卉异果,求醉城的人便提了刀剑胡砍一气,还险些放火烧山。
这些,浮生阁弟子们还真忍下了,唯独不能忍的,是他们成天把谢天枢挂在嘴上,给阁主泼脏水,每一听到,必是一场嘴仗,浮生阁弟子输在了涵养太好,骂人就略逊一筹了,所以场场都是求醉城赢。
求醉城故意这么做,目的很简单,城主与谢天枢不对付,他们便要为城主出口气。
哥舒似情当然是没有这么无聊且幼稚,但是听说了之后,也并没有去阻止,懒洋洋地斜起嘴角笑得波澜不惊,于是助长了求醉城弟子继续作恶,就差把浮生阁给掀过来。
不过,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很快浮生阁弟子便找到了对付这群混蛋的办法。
因为浮生阁实在太容易迷路的关系,所以每天的饮食起居,都必会有人在前面引路。只要浮生阁弟子不出现,他们便会失去方向,连饭堂都找不着,而又无人前来送饭,这就把求醉城弟子给难着了,饿得要命出去觅食,结果转到头都晕了,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又饿又累之下,恨不得把这破地方给烧了。
这办法不止对求醉城弟子发挥了作用,就连哥舒似情也迷了路。
晚上时,仍在下着小雨。
哥舒似情闲来无事,提了盏灯,想去看一看周梨。通常他门外的院子里会有一名浮生阁弟子听候吩咐,今日因为他们实施了与求醉城对抗到底的策略,故院子里空无一人。哥舒似情也不在意,那地方他去过一次,便照着记忆寻路而去。
走到半路上,雨势大了起来,铺天盖地。浮生阁建在山中,一到了下雨的时候,空气里会伴随草木与泥土的味道。哥舒似情左手提了灯,右手上是一把杜鹃啼血的油纸伞,雨太大,伞也不管用,雨丝照样往身上斜打。
他一人一孤灯,像一抹幽灵。绕了半天,他发现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但就是找不到目的地,拂去袖子上的雨水,抱怨道:“什么鬼地方。”
提灯的光亮里,他苍白的面容沾了水气。来回兜转了一会儿,正要放弃时,他闻到清幽的蜀葵花香,眉梢微动,前去寻花。果然,通过一道半月门,繁花成锦,蜀葵吐红露粉,在雨水冲刷下温柔堪怜。
他看到这花,面色动容。哥舒府尚在时,府中遍植蜀葵,那是娘极爱的花种之一。
穿过花海,是一座秀雅的两层飞檐小木楼,在夜色风雨里亮着灯火。门开着,像是在等待某人的前来。哥舒似情在屋檐下收了伞,竖在一旁,原是要敲门的,但是想了想,他直接推门而入。
大概是听到他开门的声音,一个女声传出来:“这么晚了,我以为你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