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重雪道:“我只是奇怪,殿下和岳将军远在临安,怎么会到机关城来?”
赵眘回答:“因为我想向鲁家请教机关术。”
周梨更觉奇怪:“为什么?”
岳北幽领兵打仗,赵眘是个皇族中人,此二人该研究的是战局阵法治国经略,要研究机关术做什么。
“你们不知道,其实这些年,金人来犯的次数绝对比你们所知道的要多,只不过都被朝廷压下了,怕给百姓带来恐慌。这些事都是秦桧来做,他一贯懂得欺上瞒下,做起这样的事来得心应手,没有露出一点风声。”赵眘如是说,轻轻捻摸手里的黑子,嘴角吊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怪不得,”江重雪思忖,“我就想,绍兴二十年之后,金国为何没有乘胜追击,凭金人的虎狼之性,绝对是坐不住的,这几年竟然都相安无事,实在奇怪。原来他们不是没有,而是我们不知道。”他抬起头,“那么,胜负如何?”
赵眘一句话道尽:“败多胜少。”
两人不吭声,这是情理之中的,朝廷要是胜得多,也就没有瞒着的必要了。
赵眘告诉他们:“这些败仗中,除了战前策略出错之外,其实还输在了另一方面。”
“是哪一方面?”
“机关术。”
周梨顿觉出乎意料,“机关术出现在战场上?”
“那时候我们还尚不知那是机关术的一种,”岳北幽走上前来,把棋盘上的棋子都拂开,重新用黑子一颗颗垒成一个弓弩的形状,引得周梨走到棋盘旁低头凝视,听他道:“这是连弩。一般的连弩,可连发数箭,但即便是我朝最精良的诸葛连弩,也不过最多能发射十支箭。但是金国人却发明了一种一次可连发五十箭的连弩,而且无论是大小、重量,都要比我们的诸葛连弩更加精巧轻便,这种连弩便于操作,最普通的士兵也能运用自如。”
岳北幽死死盯着那副黑色连弩图案,声音极沉,“金人打仗,一向以狠戾出名,但失与经略,他们的刀枪剑戟其实不如我们。我一直都在奇怪,金人怎么会制造出这样精良的兵器来。”
岳北幽单用棋子垒出的不过是个样貌普通的连弩模样,但周梨和江重雪看上一眼就明白了,两人同时开口:“梅影的连弩。”
赵眘看向他们:“你们知道这东西吗?”
“见过,”江重雪道:“除了这连弩外,还有其他的,是不是?”
看到岳北幽点了头,江重雪心下了然。其实机关术被运用到战场上早有先例,诸葛连弩、神臂弓、木牛流马就都是精湛的战争机关术,但是这些机关术制造过程繁复,而且上百年来许多都已失传了。
“这几年圣上忌惮与我,极少让我统兵,但每一场仗无论胜败,尤其是败仗,从领兵者到战局布置,到兵器,甚至于每一个士卒,我都会仔细研究失败的原因,虽然我不能亲自统兵,也期望朝廷能够吃透失败的经验,给金人一个迎头痛击。可是,这些年我却发现,金国人的机关术越来越精湛,越来越神奇。”
岳北幽紧皱着眉头,他大概时常皱眉,眉宇间有三道很深的沟壑。他用了神奇这两个字,就好像那是一种天方夜谭,难以让人相信,“两年前,朝廷吃了一场大败仗,归来的将士们带回了几件奇怪的机关残骸。”
岳北幽用手比划了一下,说:“其中一件是铠甲,金人的铁甲一贯很重,虽然坚固,但沉重的铠甲也同样拖累了他们的四肢,但现在他们却制造出一种又薄又坚固的铠甲,普通刀剑难以穿透,为了对付这种铠甲,朝廷还曾进行过武器变革。还有一种刀,怪异的是这刀竟可以折叠,折起时可以做回旋镖之用,展开时便是长刀。对了,还有战车,高一丈,宽也一丈,里面可坐两人,车上装了连弩,车身还可旋出利刃,将人拦腰截断,此战车置于战场上,旁人都莫能近它。最最奇怪的,是一种可以在天上飞的木鸟,仅仅只需一人操控,便可展开双翼,来往可行三十里,用于传递消息。还有……”
“还有?”周梨和江重雪异口同声。
岳北幽暂且打住了,凝视他们,“你们是否也觉得不可思议?”
周梨低头看了江重雪一眼,两人极有默契,一致摇头。
他们已见识过梅影的机关术,所以岳北幽说得再神奇,也不足以让他们惊讶了。
周梨忽然想起来,当初在湘西遇到这两人时,赵眘就曾说过,他对机关术有过研究,如今她总算知道原因。
江重雪道:“的确不可思议。但不可思议的不是机关术,而是金国人竟然懂机关术。”他顿一顿,捧杯喝了口茶,才继续道:“难道朝廷没有往这方面调查过吗?”
“自然是有的,”赵眘道,又叹了口气,“父皇曾令秦桧调查此事,看看金国是否有能人异士,懂得机关术。”
江重雪和周梨同时沉默。
把这桩事交给秦桧,相当于石沉大海。
“秦桧查了一年多,给了圣上一个极其敷衍的答案,他道这是金国自己研究出来的机关术,所以异常神奇。”赵眘冷哼,声音重了些,“胡说八道!”
的确胡说八道。
这些奇异的长刀战车飞鸟,明显脱胎于中原的机关术,秦桧说它是金人的,根本是颠倒是非。
“圣上对秦桧一向是信任有加,自从秦桧这样告诉圣上后,圣上便愈发心灰意冷了,再也没有了与金人交战的信心。”岳北幽道:“这一年多,无论我如何进言,圣上一律搁置。而边关外,已有太久,不闻捷报了。”
岳北幽样子颓丧,周梨不忍看他如此模样,低唤了一声:“岳将军。”
她觉得这世上最惨烈的事,不止是死。忠臣蒙冤,老无所依,失之交臂。这些,有时候比死更让人痛心。譬如现在的岳北幽,国之不国,大厦将倾,他欲挽而力不从心,看到他这样,让周梨觉得心中不太好受。
江重雪的目光慢慢从岳北幽那张沧桑坚毅的脸上移开,外面大雨依旧未歇。
他忽然觉得这许多零碎的线索,关于梅影,关于秦桧,关于机关城鲁家,都因为岳北幽的这番话,而终于找到了线头,把这些珠子全部串了起来。
金人在战场上运用的机关术十分上乘,纵观整个中原,除了鲁家之外,想不到还有第二家能够有此技艺。
如果真是鲁家把机关术泄露甚至传授给了金人,那么鲁家为什么要这么做?
私通外敌可是大罪,即便武林门派不将朝廷放在眼里,也绝不会做出这等离经叛道之事,关键是,这样做对鲁家根本没有好处,鲁家不缺金银,不缺声望,根本不需要连通金人来败坏自家上百年建立起的威望。
那么,便只有一种原因了,即是被梅影威胁。
看一看现在的鲁家,早已面目全非,梅影的手不知何时,更不知用了怎样的方法,将鲁家像蝼蚁一样捏在了掌心。
如果是梅影威胁鲁家把机关术泄露给金人,那么这事情可就真的麻烦了,因为梅影背后所倚仗的人,是全天下除了皇帝外,最大权在握之人——秦桧。
此前他多方明察暗访,知晓了梅影可能和秦桧有所勾结,但他从未想过,这会和金国有什么关系。
是他把秦桧和梅影想得太简单了,他以为他们要的是权倾朝野,但也许不止如此,他们要的,是借住外力改朝换代,使天下涂炭,然后在乱世中,重建王权,或者是卖国求荣,帮助外人,踏上中原这富饶之地。
这件事越往下想,越觉深不可测。
突然,门外响起了一阵诡异的坍塌声,像是某种笨重之物轰然倒地。
屋里沉思的四人浑身一凛,江重雪率先推门而出。
声音是从前院传来的,洛小花和楚墨白远远地立着,两人一前一后,楚墨白站在回廊底下,洛小花正在指挥什么,高嚷着:“往左来,往左……够了够了,超过了,再往右去一点。”
几人抬头,只见一辆高有丈余的古怪大车慢慢地在前后挪动,这大车浑身上下皆是铁质,中部是圆形的,前后则做成尖锐之状,像黄蜂的尾后针,车轮子有六只,咕噜噜地在雨水里驶动。
不过洛小花显然在瞎指挥,他根本不懂机关术,也不知道这车的运作原理,一个人看似忙前忙后的嚷嚷个不停。
终于,车门打开了,周梨看到坐在里面操纵这怪车的是那胖子和瘦子。瘦子探出一张猴子似的脸,大骂:“洛小花,你滚蛋!”
洛小花嬉皮笑脸地回骂过去:“我又不是蛋,怎么滚?”
“你混蛋!”
“混蛋又是什么蛋,能吃吗?”洛小花笑着插腰,一副天下脸皮我最厚的样子。
门砰地关上,谁知一眨眼,那车子竟是冲洛小花飞驰过去了,他吓得后掠几丈,远远地骂道:“臭猴子!死胖子!有种你们两给我出来!”
那车子报仇完毕,懒得与洛小花纠缠,转了个弯,像一只大锤,撞上了一面大屋的西墙,围观的众人忍不住一抖。
第一下撞击之后,墙面被撞出了裂纹,然后一下接着一下,轰隆隆的震天巨响仿佛地面都在摇晃,连撞了六七下,那面西墙不堪重负,终于坍塌。
少了一面墙的支撑,整间屋子滑稽地朝西倾颓,漫天尘烟扑面而来。
西墙倒了之后,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好几个梅影门人,皆着黑袍,开始将那些碎石砖瓦搬到远处仔细研究起来。
四人面面相觑。
赵眘眯起眼睛:“这大车……”
“很像战场上金国人驱使的战车。”岳北幽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神色并不好地接口。
赵眘凝重地点了点头。他们两虽未见过那战车,但听归来的士兵们描述,和眼前这架大车有几分相似。
周梨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他们在找一样不存在的东西。”忽然,一个声音冷淙淙地从她脖子后面响起,周梨凛然回头。
鲁有风站在他们身后,负了一只手,嘴角嘲讽地向上勾。
江重雪猜测道:“千机图?”
鲁有风点头。
周梨皱眉:“你就这样让他们找吗?”
鲁有风苍白地笑了笑,虚弱而无力,好像眼前发生的事他没有办法阻止,也不在他的掌控中,“他们想要找,就让他们去找。反正他们也已找过许多次了。这一次若再找不到,他们也该死心了。”
“这是鲁家,而你是鲁家的家主,”江重雪抱着双臂,冷傲地看他,“你身为鲁家家主,就任由这些人拆了鲁家吗?”
“鲁家?”鲁有风低头轻笑了几声,“鲁家是什么?很多年前开始,就已经没有鲁家了。鲁家早已名存实亡,我这个鲁家家主,不过就是个笑话。”
鲁有风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走过,走到长廊上时,楚墨白忽然在他背后插嘴问道:“千机图真的是不存在的吗?”
楚墨白慢慢回过头,看到鲁有风瞬间僵硬的背影。
鲁有风始终没有转过身来,他在轻微地颤抖,极力抑制着什么。
楚墨白平静的眼睛里亮起了一丝锋芒,很快消失,然后,他冲着鲁有风的背影说了两个字:“很好。”
是什么很好?
楚墨白的语气里,隐隐带着一种赞赏。
鲁有风听得出来,嘴角自嘲的弧度勾得更深。
就好像他们打了个只有彼此心照不宣的哑谜,鲁有风继续往前走,而楚墨白直到他走远了,才放开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