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黑影足不点地,一路临风,遇巡逻武僧,便闪避身形。
这人似乎已非第一次前来,对少林的巡逻了如指掌。他所去好像是药塔方向,谢天枢觉出了他的目的,紧随其后。
未几,一道黑影避开守塔沙弥的眼睛,从窗户跃入。
这黑影却并非是谢天枢追着的那道,而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的,比谢天枢正追着的黑影率先进入药塔。
塔中未点烛,一片漆黑,他浑身包裹夜行衣,完美融合。
这人从窗户滑入后,也不翻箱倒柜,径直去取桌上那白瓷细瓶。
手尚在半空时,便听身后响起:“我佛慈悲,何人来我少林寺偷取丹药。”
他暗骂一声老秃驴,腹诽道,年年皆是这句话,也不换个新词,无趣。
想着,毫不犹豫地把药瓶先拿起塞进衣服里,身后一股劲风已到他脖颈,他即刻回身出掌,掌风犀利,掌法娴熟。
衍理侧身避开,宽大僧袍扬起,袖中双手攥紧成拳,两只脚轻快变换步法,拳头则直击对方面颊。
他出拳如游龙,配合步法,上下相随,乃少林罗汉拳。
那黑衣人向后翻纵,似乎知道非他敌手,不愿与他纠缠,取药之后,便想从来路逃脱。
衍理却不放过他,硬是拽过他半幅衣袖,黑衣人一只手臂落入衍理怀中,衍理张开手掌,捏住他肩骨下滑,紧紧按住他的右手手腕。
黑衣人右手被桎梏,只好左手探出。
岂知衍理突然变化拳法,改拳为掌,一套般若禅掌使得行云流水,击中黑衣人胸腹,黑衣人一刹弯腰,于是双腕皆被衍理擒住。
衍理是护寺禅师,武功仅在方丈之下,放眼天下都未有几个敌手。
黑衣人咬牙抬头,忽然衣服上古怪地抖落起一阵粉末,衍理蹙眉,抬起一只手挡在面部。
黑衣人想趁机逃脱,岂料衍理只用一只手抓他,他也挣脱不得。
衍理挡住他散播的毒粉,摇摇头,语气颇为怪责这黑衣人不懂自爱,“施主拖一身残躯,不听贫僧告诫,仍旧用毒不止,我佛不忍,阿弥陀佛。”
“废话。”他大骂一声,衍理把他擒得更牢,同时几根手指压住他脉搏,一诊之下,即眉头更深,“施主,你——”
话到一半中断,衍理旋即脸色一变,突然把这黑衣人松开,纵身掠往下层。
立时便传来打斗声,同时听衍理说:“我佛慈悲,何人来我少林寺偷取千年灵芝。”
这臭秃驴果然是没有新词的。
上面这位黑衣人悻悻撇嘴,感谢了一下下面这位黑衣人为他摆脱掉了衍理,连忙从窗户跃了出去。
岂知今夜他倒霉,人还凌空未落,恰逢谢天枢赶到,横腿便向他扫来。
他连忙定住松懈的心神,转头看到谢天枢那张千年不变的冰山脸,略微震惊,短促一笑——
这是什么鬼孽缘。
这一笑就叫谢天枢把他认出来,哪怕他一身黑衣从头裹到尾,压根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谢天枢抬起头看他半侧身影,眼角提起:“情儿?”
哥舒似情隐藏的嘴角勾了一下,趁势挥掌,被谢天枢举手握住,同时去扯他脸上面纱。
哥舒似情挡了几下,终究非他敌手,面纱扯落,夜色寂静,父子两四目相对。
突然,衍理与另一名黑衣人从药塔战到了外面,那黑衣人偷灵芝不成,破门而出,与地上一滚,即刻弹身飞起。
衍理宽袖一扬,手掌抓住他后脚跟,把他从半空扯下来。
谢天枢看哥舒似情一眼,先去为衍理助阵。
哥舒似情撇嘴,此刻不逃更待何时。
他足不点地地飞了几个起落,却忽然又停下,站定身姿后想了想,暗骂一声,又莫名其妙地飞了回去,正巧看到那黑衣人挣脱开了衍理的纠缠,打伤了守塔的沙弥,趁衍理抱住沙弥之际,转身即逃。
谢天枢从一侧包抄上去,与那名黑衣人在屋顶上追逐。
哥舒似情紧跟在谢天枢身后,这两人轻功都绝佳,他要跟上着实吃力。
守夜的武僧已听到打斗,敲响了寺钟。钟声洪亮地响彻山谷,低沉又恢弘。
哥舒似情没有追上,他失去了谢天枢的踪影。
极目四望,满地树影惶惶,一个人影也无。
那黑衣人武功不低,绝对在自己之上,且能与衍理打个平手,谢天枢与那人动手,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他轻轻皱眉。
一刹,远处古道上传来笛声,哥舒似情赫然抬首。
这曲子他也会吹,谢天枢更是时常吹起,但此刻吹笛子的人并非谢天枢。
曲子做了变调,音节都拔高几度,尖锐刺耳。
哥舒似情吹这首曲子,习惯降音,这人却是高音。
音律往上扬了之后,便让人觉得好好一首曲子,听得人头皮发麻。
哥舒似情往笛声处飞去,片刻,笛声戛然而止,他在古道上看到了谢天枢,松了口气。
谢天枢站在月下,低头看着手中一物,黑衣人不见踪影。
哥舒似情望了望,问:“人呢?”
谢天枢道:“逃了。”
他嘲笑:“也有你追不上的人?”
谢天枢低着头,手里多了一管笛子,那笛子是墨黑的,浮着一层月色,郁郁寡欢。
笛子上有剑痕,似乎曾经受过重创,但这笛子的主人却没有丢弃它,还把它修好了。
乍看之下,它已陈旧,但保养得宜,音色还算中等水准。
人是逃了,但那人留下了这管笛子。
谢天枢久久地看着它,哥舒似情道:“你喜欢笛子已经喜欢到别人的东西也爱不释手的地步了么。”
“这不是别人的东西,”谢天枢脱口:“这是我做的。”
他说完,觉得不对,又改口:“不,的确,不是我的东西。”
笛子虽是他亲手雕刻完成的,但他已经将这笛子送了出去。
送出去的东西,自然就不再是他的了。
却没想到几十年后,这笛子竟然还能轮回到他手上。
他反手把笛子负在身后,脑中已描摹出那人始终微笑的轮廓。
谢天枢明白,那人留下这笛子,是在向他道一句,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