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皇帝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临御乾清宫,隆重其事,不能走侧门,銮驾沿着来路,走过一整条东一长街,过日精门——乾清宫的东门而不入,出内左门入天街,右转,到了乾清门前。
乾清门左中右门皆洞开,銮驾自中门入,通过一条又长又宽台基高达数尺的御道,御辇抬上丹陛,最后到达乾清宫前的露台,停了下来。
乾清宫总管太监黄玉敬,早已率领乾清宫一众执事,在露台上跪候了。
皇帝下了辇,待太监宫女行过了礼,虚抬了抬手,微笑说道:“都起来吧。”
这个虚抬手的动作,对于九五至尊的皇帝来说,算是个相当客气的表示了,通常情况下,只有王公重臣才会得到这样子的“礼遇”,因此,黄玉敬拉长了公鸭嗓子,高声说道:“奴才谢皇上的恩典!”领着一众太监宫女,又磕了一个头,才站起身来。
皇帝没有马上进入正殿的意思,转过了身,从露台上望了出去,美丽的脸庞上,露出了一种少见的淡淡的感慨和怅然的神色。
关卓凡微笑说道:“是不是想起了家宴的情形?”
皇帝转过头,眼睛中闪烁着惊喜的光芒,“是啊!你怎么晓得”
话说了半句,打住了,眼波流转,一种莫名的幸福感充溢了心胸,真正是知我者莫过于夫君啊!
嗯,那么,皇夫何以知皇帝呢?
因为,皇夫晓得,皇帝对于乾清宫的记忆和印象,和“家宴”二字,几乎是划了等号的。
乾清宫虽然属于内廷的范畴,但是,既然文宗穆宗皆不以其为寝宫,乾清宫就只剩下举行仪典召开重大国是会议以及皇家秘书处——上书房南书房办公的功能了。
因此,作为公主,一年之内,只有两次机会进入乾清宫,两次都是皇帝举行家宴——一次是除夕家宴,一次是万寿家宴。
不过,这个“家宴”,并不是后世清宫剧描述的那个样子:皇帝之下,皇后妃嫔和王爷们,济济一堂,或者眉来眼去,或者话里藏着骨头,你扔给我,我掷给你。男女有别,皇帝的老婆们,绝不可能和成年的雄性皇室成员一块儿吃饭的——都哪儿跟哪儿嘛!
真实的情况是,除夕的“家宴”,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宴”,皇帝之下,出席的成员,仅限于皇后妃嫔和未成年的皇子皇女。
万寿的“家宴”,情形仿佛。
皇帝和宗室亲藩,过年期间,也会举行私人性质的“曲宴”,不过,这个“曲宴”,不载于大清会典,更不会有女性成员出席,一般情况下,这种宗室亲藩参加的“曲宴”,会等过了元旦,放在大年初二或者初三。
“小的时候,”皇帝说道,“特别盼着过年,也特别盼着皇阿玛万寿,倒不为别的,只为了一年之中,只有这两次,能够正正经经的和皇阿玛一块儿吃顿饭。”
其实,文宗在永和宫传膳的时候也很多,不过,“陪膳”的,只有丽妃,没有丽妞儿。如果皇上在永和宫“留膳”,则大公主一定要被带了开去,由嬷嬷或者宫女陪着,自己一个人用膳。
“对,”关卓凡点了点头,“团圆饭。”
“是啊,团圆饭!”
皇帝的眼睛,亮晶晶的,“拿除夕的家宴来说吧——”
顿了顿,“打腊月二十四开始,乾清宫这儿,就要安设‘万寿天灯’了——”
她一边儿说,一边儿小幅度的比划着,“从一进乾清门,整条御道,一直到丹陛,两边儿都安设了‘天灯’,每天晚上,‘天灯’都要点亮,就是在永和宫,都看得见——不是能看得见‘天灯’,而是看得见乾清宫那边儿,整个亮堂堂的!”
“因此,每年年底,从腊月二十四开始,我的心里,就跟藏了只小耗子似的,痒痒的难受!”
关卓凡心想,你现在是皇帝了,照着以前的规矩,你的正经“家人”,只有我一个,可是,明载于大清会典的乾清宫家宴,不可能就咱们夫妻俩呀?不晓得今年乾清宫的“家宴”,应该是一个什么格局呢?
嗯,这个事儿,现在就要开始动动脑筋了。
“还有,”皇帝兴致勃勃的,“在每一盏‘万寿天灯’后头,都要悬挂一副‘万寿宝联’,宝联上的字儿,都是用金丝绣的,两面绣!灯光照在上头,闪闪发光,哎哟,好看的很!”
说到这儿,脸上露出了那种小孩子才有的兴奋的神情,“我那个时候,特别爱看这个宝联儿金字儿!有一次,看得入迷了,自个儿绊了自个儿一跤。”
关卓凡笑了,“没摔伤吧?”
“没有,”皇帝说道,“小孩子筋骨软,就一小跤,哪儿摔得伤呢?倒是把带我的嬷嬷吓坏了,不过还好,没给别的什么人看见。”
顿了一顿,轻轻叹了口气,“我就觉得,那个时候,整个乾清宫,就是一盏大灯笼,连石头都是透亮的!”
“那个时候,到了家宴快结束的时候,就特别难受——一结束,就得回永和宫了!永和宫虽然也是张灯结彩,可是,怎么比得上乾清宫那么亮堂?一回到永和宫,就觉得整个人空落落的,觉都睡不大好——反正,我印象中,小的时候,没有哪一年,大年三十晚上的觉,是能够睡得好的!”
说到这儿,转头对黄玉敬说道:“黄公”
一个“公”字出口,晓得不妥,赶紧打住,“黄玉敬,你是乾清宫的老人儿了,除夕家宴,大约是我说的这么回事儿吧?”
自己现在是皇帝了,怎么还能叫太监“公公”呢?——除了皇太后宫里的人,尊其主而敬其仆,对于最有头脸的一两个人,还可以称呼一声“公公”或“姐姐”,紫禁城别的太监宫女,不论年纪大小,都得直呼其名了。
“皇上的记心好极了!”黄玉敬说道,“是这么回事儿!”
微微一顿,“不过,说到‘亮堂’,永和宫的‘亮堂’,是与众不同的。”
“与众不同?”皇帝好奇的问道,“我倒不晓得,嗯,怎么个‘与众不同’法儿呢?”
“回皇上,”黄玉敬庄容说道,“多少年了,宫里头的人,私下底都说,到了半夜,到处都熄了灯,到处都暗沉沉的,唯有永和宫,还亮堂着——”
微微一顿,“不是灯光——永和宫也熄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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